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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苓和七娘到王家大宅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两姐妹是特地回到家里换下孝服,着了鲜色衣裳,带上了备好的礼物才去的王家。这也是清晨大郎出外前特意嘱咐过两姐妹的事——虽然家中上代长辈都不在了,但是该有的规矩法度,兄弟姐妹们是一样都不能少,这样出外见人,才不会被看轻了去。

如今的相公太太已经是谢华蓉,如此,作为华蓉的妹妹,七娘和华苓来到这府中,得到的礼遇倒似比以往更盛了些。人情冷暖总是微妙得很。

一路行去,轩廊边经过的仆婢都是恭敬行礼,与以往在王家看见的也并无不同。

“婢子问谢七娘子、谢九娘子安。”王家来引两姐妹的侍婢笑容很甜,引着两人从偏门进了相公府,一路往后院的正院行去,边笑着说道:“请两位娘子随婢子来,听说两位娘子来了,老太君特意叮嘱了下来,她老人家是极想要见一见两位娘子的。霏娘子并不在老太君这处,婢子已经使人去霏娘子那边说了,等两位娘子见过老太君之后,再往霏娘子那处去。”

华苓问:“霏姐姐的身子骨,现下应当没有大碍了罢。”

那侍婢福了福身,轻声回道:“婢子是听霏娘子院里的红叶姐姐说了,霏娘子这几日身子骨都见好呢。”

“那就好。”华苓和七娘都是松了口气。

七娘面色平和地点了点头,拉拉华苓的手:“累老太君惦记了。我们这就去。”

那侍婢福了福身,继续引两人往前走。这座相公府倒是与华苓记忆中差不多,是与丞公府很相似的装饰风格,雕梁画栋,精致文雅。

华苓边走边往廊外看了看,虽然还是半下午,还有着些许阳光,但是天色阴阴沉沉的,气温依然很低,怕是晚上又要下雪了。

一行人又转过一个院子,抬头就看见王砗手里提着只鸟笼走过来,里面是一对蓝色皮毛、带灰黑色斑点的小鹦鹉。华苓来了精神,立刻招呼道:“王二哥,王二哥这是要望那里去?你的鹦鹉可真是特别,是蓝色的!”

王砗一脸闲适,提着细铁丝儿编的鸟笼走了过来,笑道:“谢九你这小丫头倒是识货。我这鹦鹉可是飘洋过海,从极西极西之地送过来的一对儿宝石鹦鹉。”

“会说话吗?”华苓兴致勃勃地问。她注意到了,王砗笼子里的鹦鹉在互相梳理毛发,温馨得很。

七娘无奈地看了这两人一眼,都不着调得很呢。

王砗摇了摇头:“这一对倒是学不会了,若是要能说话的鹦鹉,要打小便开始调-教。”

“噢,我也听过这种说法。”华苓说:“我还听说,若是叫鹦鹉学舌,还得在它小时候将它的舌头割一割?”

“你这就听错了,鹦鹉是不能割舌的,若是割了,多数都活不成不说,活得成的也多半照旧学不会说话。”王砗漫步随着华苓和七娘往老太君的院子走,慢悠悠地解释:“若要会说话的鹦鹉,公的比母的好教许多,五头里就能有一二头教成的。”

“原来如此。王二哥果然懂许多呢。”华苓真心赞叹。王砗是她遇到这么多的人里面,活得最舒服的一个了。活得舒服,就很有情趣,什么都想玩玩、都想看看,能鼓捣出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来。

“都只是略通皮毛而已。”王砗道。看见华苓当真在仔细观看他鹦鹉的皮色和动作,如此捧场,王砗便说:“这两只都是公的。前面原本是得了两对儿,但那母的没养好,折了。这阵子你二哥在令人搜寻好的母种,等寻到了,抱窝养出小的来,就送你一对儿。”

“那就先多谢二哥了。”华苓粲然而笑。与王砗说话真的开心,一点都不会觉得紧张或是别的什么。然后她就看见前面领路的侍婢偷偷觑了王砗一眼,拧回身去偷笑,不由问:“王二你又作甚了,叫人家瞧着你都想笑呢。”

王砗说:“也没甚,不过就是近来天气也冷,在屋里挂了十来个鸟笼子,如今是一院子的鸟雀叽喳,倒比人声还响亮些。”

七娘蹙眉道:“声音倒还好,只这鸟儿也需吃喝拉撒呢,这味儿总归有些不好闻。”七娘的想法颇为正统,这种玩物,叫下人们看着也就是了,何必放在身边。

王砗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都是娇贵鸟儿,一时间与侍人养我不放心。”

七娘知道她是说不通王二的,也就不再说了。

华苓在一旁笑,心想其实若是没有卫羿,王砗这种人应该能算她心里最理想的对象。卫羿是实实在在的,根本就不懂得情调是什么,也不怎么懂得讨好人。至于王砗么,若是生在后世,大概就是那种愿意花上五个小时,在家里折腾出一顿完美的烛光晚餐的人,浪漫得很。

想到卫羿,华苓的心情又低落了些。今日还没有得到东北前线传来的消息,不知道战况如何了。她只知道,卫羿已经率队回到了鸭绿水边。战场上瞬息万变,他武艺再高,也不可能保证不会受到一点伤。若是像那回伤在手脚,自己也能压制毒伤还好说,若是刀剑无眼,伤到眼睛了,或是耳朵,或是鼻子又如何,手呢,腿呢,她根本想象不到,若是卫羿回来是……残废了,她应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虽然她自认为心不坏,也会忍不住想,若是要受伤,还是伤在随便什么别人身上好了,有那等忠心护主的下属,以后她一定会好好抚恤他们的亲人。

她叹了口气。有了立场之后,人就很容易显得恶毒了。

……

“小九,到了。”七娘拉着华苓,嗔了她一眼,跟在王砗后面走进王家老太君居住的正院。

侍婢笑着掀起帘子,请王砗、七娘和华苓进去。老太君坐在堆锦铺绣的炕上,慈眉善目,发丝花白,看着很亲切。谢华蓉带着女儿王倩和小儿子王仁,都簇拥在老太君身边坐着,笑盈盈的,两个炭盆放在角落里,厅堂里暖融融的。

前些年和谢家姐妹玩得好的王家姐妹已经都6续出嫁了,王雪、王雾等,有嫁在金陵的,但还是往外嫁到别州大族去的多些。

老太君眯缝着眼睛往进来的这几个年轻孩子看了看,眉开眼笑道:“砗郎也来了。菁娘来我身边,叫我瞧瞧。还有这个,是熙和家最小的女郎罢。来,来。”

王砗还是不敢把鸟儿这种东西随便搬进来冲撞老人家的,放在了外面,见了礼之后就在炕下的高椅坐下了。七娘和华苓先是给老太君问了安,又笑着朝华蓉和两个外甥打了招呼,将带来的礼物分别给出去,才一左一右靠在老太君身边。七娘握着老人家的手,陪她说话。

“这人哪,年高了就易忘事……”老太君轻轻拍着七娘的手说,“你们家爹爹去得早些,也是苦了你们几个年轻孩儿了。”

“并不苦的。”七娘忙笑着回道:“老太君,有大哥、二哥在呢,我等兄弟姐妹都过得十分好。”

老太君含笑听着,慢慢点着头,动作是老人常见的慢,不过依然雍容。养尊处优数十年,养出来的气度自然很不一般。

华苓看着老人家,回头算了算,老太君今年大概有七十岁了,身子骨是比前几年要弱气了许多,眼睛也显得浑浊了,满脸皱纹,但是神情依然慈和温柔,矜持得体。看着老太君,华苓就觉得整个人都好似慢慢沉淀了下来。

不论年轻的时候要经历多少挫折,若七十岁的时候能如老太君这样子,依然气度雍容,儿孙绕膝,共享天伦,已经是极好极好的了。老太君就像一个样本,指出了一个女孩子以后能走的一条路。她甚至觉得有些感激,不为别的,就为今日能坐在这里,听她说说话。

华蓉也笑道:“老太君,华邵、华昌都是极能干的好郎君,定是能好好照料弟妹的。老太君只管放心。都说外甥似舅,我也很盼着大郎、二郎都多像他们舅舅些,生生性性的,以后也能好好撑起家来。”

才三岁不到的王仁坐在母亲膝上,懵懵懂懂地说:“二郎不像舅舅。”

“那二郎像谁人?”华苓歪歪头朝这小孩儿笑。

王仁往母亲怀里缩了缩,黑亮亮的眼睛朝华苓看了看,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王倩笑着替弟弟说:“苓姨,二郎他是有些儿怕生呢,他是很想答苓姨的话的。二郎是像爹爹呢,是不是?”

王仁使劲儿地点了点头。王倩已经十岁了,伶俐又可爱,穿一身嫩黄色的襦裙,与七娘像得不得了。华苓对王倩完全是爱屋及乌的喜欢,细细看了她好几眼。

“原来是这样啊。”华苓道:“二郎可真聪明,苓姨也觉得你很像你爹爹,长大了一定是特别俊朗的郎君。”

“——还有,倩儿长得与她菁姨可真像啊,一大一小同个模子倒出来似的,好叫人羡慕。老太君你说是不是,老太君你瞧瞧呢。”华苓笑嘻嘻地握着老太君的手摇了摇。

“倩儿是蓉姐的孩儿,与我自然像些。”七娘拉着王倩的手笑,两姨甥确实长得像,所以王倩自小就很粘她。

“确实是像得很。”老太君将王倩和七娘都拉在身前,细细看了看,开怀道:“好,好,好,都是伶俐乖巧的好孩儿。”虽然长得是像,但王倩比七娘要活泼了无数倍,当下就笑嘻嘻地蹭在老太君的膝头撒娇,闹着要这个要那个的,折腾得很,但是也叫老太君高兴得很,叫身边的掌事嬷嬷去钥匙去开了库房,给这一屋子的年轻孩儿一人赏了几样玉制的物件儿,只说玉养人,特别是女郎们,很该时时都佩着玉的,养成一个温静文雅的好性子。

年轻孩儿们都道了谢。老太君精神头很好,也有兴致,孩儿们也捧着说话,就慢慢提了些往事。

其实算起来,大丹朝立-国也就百来年而已。立-国以后,大丹的边地一直都不平静,大丹人是与东北、西北和西南的异族争斗了好几十年,才保下了如今这些地盘。

老太君姓戚,出身北地恒州戚氏,小时候是过过苦日子的。恒州在幽州西南百来里处,算是关内地域,但在边地战事最紧急的时候,恒州本地官民的粮米,不论身份家族,全都只能留下勉强够吃的口粮,其他全都支援到前线去。

那时候,就是大丹人刚刚打退了新罗,还在抗衡北地靺鞨遗族的时候。

从老太君简单的描述里,华苓就能大致想象出那时候的艰难,不由道:“咱们如今享用的都是祖宗辛苦打下的江山。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呢。多谢老太君教诲,苓娘不敢铺张浪费。”

七娘心有戚戚焉地点头。王倩也抢着说道:“倩儿与弟弟以后也定当尽力俭省些,这世上还有许多吃不饱饭的人呢。”

“倩儿乖得很。”老太君赞许地说,从怀里摸出了一串木佛珠,慢慢地捻数,说道:“盼着边地战事早早完结了的好,这多打一日,边地子民就受苦一日哪……”

众人都不敢说什么欢笑的话,倒是王砗没有什么顾虑,朗声笑道:“老太君无需多虑。我们大丹的军队都是久经磨练的强兵健卒,新罗不过弹丸之地,如何能与我朝抗衡。只管等着罢,等过了年,开春边地雪化了,我们大丹就能一举将整个新罗拿下,再也不叫它养虎为患。”

王砗毕竟已经成年,也颇有见地,说的话是很有信服力的。一屋子的老少都被他一番话说定了心,又俱都重新开怀。

大郎带着弟妹迁往江州,华蓉作为大姐,心里自然是记挂的,刚好趁着这回七九两个来了,又寻机会细细问了问她们在江州的生活,听到说处处用度都还与金陵相近,才略放下了心。

……

见过了老太君,陪着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华苓和七娘才告辞了老太君和华蓉母子,由侍婢引着转往王家三房。

时近傍晚,天上开始飘下了绒绒的雪花。

走入三房的庭院群,华苓和七娘都感觉到了,三房的气氛明显与老太君处有些不同,仆婢们看着沉默寡言的,也很少笑容。

侍婢在前面领路,隔着四五步,华苓悄声问七娘道:“说起来,七姐,没记错的话,到腊月初王三哥要成婚了呢?”

“应是如此。”七娘斜华苓一眼,恨恨地拧了拧她的手腕,也是悄声道:“但这与我无干,你提他作甚。”

“怎么说都是熟人,这等人生大事不该知晓一二嘛。”华苓嘀咕。

“确实是该知晓一二,但你这促狭鬼儿说的定然不是那个意思。”七娘瞪华苓。

华苓展颜而笑,低声道:“好嘛,好嘛,我是促狭鬼。——但我觉得么,你的选择是对的。”

两姐妹心照不宣地朝彼此一笑。看王家三房气氛如此沉闷,自然是因为主人近来心绪不佳,才叫仆婢们都不敢说笑,连抬高点儿头都不敢。一家子都是如此风貌,在这样的家庭生活,岂不是闷死人。

……

三房太太带着笑见了两人,只道“小娘子是有心了,还记得还探看我们家霏娘呢,伯母感谢得很”,然后把两人领到了王霏的院子。

也许是因为两姐妹是来探看自己家女儿的缘故,华苓觉得这位三房太太,对她们倒是比以前还要热情些。

“霏娘,瞧瞧这是谁来了?”

“霏姐姐。”两姐妹齐声道。

“……母亲。好妹妹,菁娘、苓娘,你们来了。”王霏躺在床上,人显得很是消瘦苍白,神情呆怔。不过看见七娘和华苓联袂进来,她露出了笑容,在侍婢的服侍下坐起身,靠在大迎枕上,又柔柔声,很是抱歉地说道:“倒是叫两位妹妹见笑了,姐姐来不及梳洗装扮……”

三房太太——实际上在王磐和华蓉正式掌家以后,应该称为三老太太了——这位四十来岁的妇人在女儿床边坐下,握着王霏的手细细看了看她的气色,温声说道:“都是一家姐妹,菁娘和苓娘来瞧你也是一片心意,那些个旁枝末节的,大家伙儿就都不必在意了。菁娘、苓娘说,可是如此?”

“老太太说得是。”两姐妹应了声,华苓忍不住暗笑了笑,三老太太也是疼女儿,给客人作主作的可顺当了。

王霏露了露笑,垂头道:“母亲说得是。”

三老太太见王霏十分乖巧温顺,便拍了拍她的手,说道:“你们年轻孩儿就在一处说说话儿罢,我那头还有些事,就叫林嬷嬷伴着你们罢。”

三老太太留下了一位矮胖身材、沉默寡言的嬷嬷站在角落里,很快离开了。

七娘这才在床边坐下,握着王霏的手,蹙眉说:“霏姐是瘦了许多。身上可还好?”

“早已无大碍了。”王霏笑着摇头说。“你们是才回金陵几日罢?还记得来瞧我,我心里是很高兴的。”

华苓看见王霏望了那老嬷嬷一眼,有些欲言又止,不由奇怪。三老太太看着如此爱护女儿,为什么像是在限制她的言行。

她也在床位坐下,笑道:“若是身上并无大碍了,霏姐平日就多些下床行走才好。多动几步,就想多用饭了,再每日晒晒阳光,叫身上暖一暖,气色就好起来了。我小时候就觉得霏姐姐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郎,如今也还是呢。”

王霏当即伸手去拭泪,良久,哽咽道:“也就是你们……还记着我了,如今,如今外面人都是如何说我,我心里……心里明得很……”

华苓赶紧闭上了嘴,看着她的样子都觉得心疼。

这在她的记忆里是何其美丽的一个女孩,当年众星拱月,成年之后求娶的人家几乎踏破相公府邸的门槛。如今也才二十出头罢了,但却如此消瘦,颧骨下陷,眼神发木,面色苍白。

王家对外自然说是王霏的胎是意外保不住,小产了,但根本不必多想就能知道,王霏怀的宝宝,既然那是叛逃的奸贼诸清延的血脉,是王家根本不可能留下的。

苏州诸氏阖族诸人,现在是押解进金陵来了,这几日里就将由三司共审。不过在哪里审其实都一样的,也只可能有一个结果:满门抄斩。一个通敌卖国的家族,大丹朝野是不可能肯叫这一族系延续下去的。

——但是,晏河的判断若是真的,这些年他们所见到的这个诸清延,就很可能只是一个在脸上动过手脚的冒牌货,借以替代诸氏真正的嫡系长子而已。

若是如此,苏州诸氏阖族这上千人,很可能就是无辜的,含冤受屈而死。

若事实当真如此,此人进入大丹时定然还十分年幼,他如何能保守住这样的许多秘密,做下这许多事,愚弄了整个大丹,尔后还能施施然,带着许多资源成功金蝉脱壳而去?谁支持的他?

这些内情大丹必须都弄明白,否则整个国度都得寝食难安啊。

王霏越哭越甚,七娘给她拭泪,安慰她道:“霏姐不要想这样多。你是王家女,身份尊贵,谁敢多说一二?”

那林嬷嬷走上了两步,带着笑不软不硬地劝说道:“霏娘子快快勿要如此了,这是客人来瞧你呢,很该高高兴兴的。”

王霏默默地拭尽了泪,沉默不语。那嬷嬷见她止了泪,又退回了墙边站着。

王霏低声问道:“你们可知……可知那边地战事如何了?”

七娘说:“这些小九比我清楚,小九来说。”

华苓整理了一下,说道:“十月三十日,辽城州失陷,新罗人围城纵火,子民死伤过半。昨日里得到的讯息是十一月四日发回金陵的,说是新罗人弃了辽城州,往辽城东北向的哥勿州去了,我们大丹的兵马紧追其后,必能将新罗人剩下的数千人马尽剿。那段防线的长官是忠武将军殷林力,殷将军驻守鸭绿水近十年,想必对那周近的地形地貌非常熟悉。虽然前面他折了两千五百人,又失了辽城州,但我想——”

华苓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这话说得可真是违心:“但我想,忠武将军麾下还有一万多兵马呢,是新罗两倍之数,想来定是能反败为胜的。”

其实华苓和大郎私下讨论的时候,对忠武将军的指挥能力是一点都不乐观。看他先头的新滩营地丢得如此利索,辽城州失陷得如此利索,实在是很难让人对他保持信心。但这话自然不能大刺刺地与这一屋子的女性说。她也不敢在王霏跟前提诸清延,若是又引得王霏流泪不止,她就罪过了。

“是吗……那就好……”王霏喃喃地说着,又笑了笑。过了一阵,她又开了口:“苓娘……你可知那……那……诸郎君——”

林嬷嬷飞快地走到了床边来,肃声说道:“霏娘子,老太太有吩咐,那些个无关人士,我们家是不理会的。”

华苓和七娘都吓了一跳,王霏只是问一句话,这林嬷嬷怎么像被针戳了屁股似的蹦了过来。

王霏住了口,呆呆地出神,神情似笑似哭,不说话了。似是也忘了旁边还有两个客人。

华苓知道,她大概是受了许多刺激,大量阴暗不良的情绪堆积在心里,又根本没有人好好给她排解,成了这样子。身体状况和情绪状况都趋于崩溃,这样的人怎能好起来?

这样的时候,能给一个人最多安慰的自然是家人,但王霏的爹妈、王磷这些人,恐怕并不看重她,也许在心里已经是排斥她的。

做错事的是诸清延,王霏本身有什么错。人很容易有种心理,像一个女孩若是被强-奸了,不明真相的人听了,第一个反应多数是谴责强-奸-犯,但第二就会想,这个女孩是不是也有错?比如穿得太清凉暴露,搔首弄姿,引人犯罪。

若是被证实了女孩有一丁点不妥当的举动,有些人的关注焦点就会转到这上面来了,指责女孩本身行为不当,甚至不再怜惜她,认为那是自作自受。

这真是可笑的事,野兽从羊群里捕食了一头羊,其他幸存的羊不去拼死除掉野兽,反而缩在一边,指责这头羊当时不该站在羊群边缘。

——实在太叫人心疼。

“七姐。”华苓轻轻朝七娘说。

七娘点点头,拉住了王霏的手摇了摇,笑着缠着她说话。两姐妹使尽浑身解数,才叫王霏开怀笑了一回。

终究是客人,华苓和七娘在王家待到晚食之前,也就向王家人告辞了。只是未成婚的小娘子,也没有长辈送出来的道理,于是只是华蓉遣了两名嬷嬷来送她们登车。

……

天色已经擦黑了,外面依然飘着绒绒的小雪。下雪的时候其实不怎么冷。华苓让七娘先上马车,在金瓶的帮忙下把厚狐狸皮斗篷的帽子戴了起来。

王磷的马车刚好回了府,一下车就看见了谢家姐妹。他亲自提了灯笼,走过来笑道:“七娘、九娘这就要回去了?倒是我赶得不巧,没能招待一二。”

“三哥公事繁忙,我们姐妹怎好打扰。时候不早了,小九,登车罢,大哥在家中许是等得急了。”七娘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淡淡地朝他点点头,唤华苓上马车。

“来了。”华苓打量了王磷两眼。王磷如今是从八品律学博士,着青绿色的八品官服,看着很是气宇轩昂,神情稳重,属于少年的幼稚之气已经慢慢散了。

王磷朝七娘道:“早前听闻七娘与朱大的事是定了下来,恭喜了。”

“多谢王三哥。”七娘笑了笑,遂也道:“我知下月初便是三哥的大喜日子,只是我们家如今在江州,也不知能否回到金陵来吃三哥一杯喜酒,沾沾喜气。若是赶不上,小妹也定然会给三哥预备一份厚礼为贺。”

七娘就是冷清的性子,再热情的道喜话儿,到她嘴里出来都没有多少热乎劲儿。就是这样不爱讨好人。华苓听得暗笑不已。

王磷朝七娘看了片刻,终究没再说什么,将两姐妹送到了大门口。

两姐妹的心情都不太好,一路无话。

……

大郎急匆匆在十一月初回到金陵来,其实是因为华德掌丞公之位后,完全没有再推动族里进行族律革新的意思。大郎是来面见华德,向他陈述利害的。这一桩事要进行,族里的阻力依然很大,若是华德对这事不闻不问只做不知,二十年内,恐怕就再没有丁点机会,谢族已经迈出的一小步,也会倒退。大郎与父亲同样对这件事投注了大量心力,实在不能看着这个计划就如此搁浅。

但在金陵几日里,大郎三番两次面见华德,华德都是极忙,有时候见了大郎一面,也只推说如今朝中公务繁忙,北地还是战事未停呢,实在没有心力考虑族里这桩大事。

而回江州前日,兄妹三人到丞公府赴宴所看到的一切,更加是令大郎和华苓确定了,华德与他们的爹爹,其为政的理想原来是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

重新踏入丞公府,华苓几乎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这座府邸了。

大概谢华德夫妇都爱富贵辉煌的装饰,丞公府里从前院到后院,每一座庭院、每一转回廊里都悬满了精细华丽的灯笼,映得白夜如昼。又因为十一月气候已经颇为寒冷,在九曲回廊等太过通风的地方,又以大匹大匹价值千金的织缎从屋檐悬挂而下,阻挡寒风,熏起沉香、炭炉,生生将一座府邸装点成了温暖如春的锦绣庭园。

是丞公太太车氏在府里办了个很大的宴会,遍邀金陵世家子弟,大郎兄妹回了金陵,自然也得了邀请。

这宴会据说是新丞公亲自发的请帖,朱卫王谢在金陵的族人是尽数来了,还有些偏支的王公贵族,少说也有三四百客人。

香风鬓影,丝竹悠扬,华德夫妇邀来的客人们按照地位和关系远近分成了一堆一堆的小团体,享受美酒、美馔、美音、美伎,谈笑风生。

……

大丹这片土地实在太广阔了,也确实是地大物博,东北燃着战火,但是金陵依然可以酒醉金迷,分外安逸。

一回到金陵,华苓就很敏感地发现了这样的状况,微觉不安。让百姓安心是应该的,但若是权力的中心也都如此安逸,这真的好吗。

对军队在鸭绿水畔的失利,朝臣们当然是愤怒的,纷纷上折子奏请朝廷,有希望令朱卫两家调派大批兵马进攻新罗、一雪前耻的,又有希望将失利的忠武将军殷林力换掉,重新任命一名实力高强的将领掌管鸭绿水防线的,当然,这个建议实在太纸上谈兵,早就被新丞公谢华德和新相公王磐驳回。

然后,不论如何愤怒,这也都不干扰朝臣们在下了朝之后去赴名目繁多的宴会,或是到城西淮水两岸林立的脂粉阁、销金窟里去寻消遣。

其他的世家子弟、豪商子弟更是不用多说,努力上进的自然也有,但金陵是如此繁荣富庶,江南是如此安逸舒服,对新罗人骂上几句之后,想想边地还有那么多的军队防守着呢,安全得很,打不到金陵来,自然还是着紧享乐。普通百姓也不会有多重视边地在发生的事,劳碌奔波、柴米油盐忙着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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