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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算了,不点了,继续上课吧。你们呀,就是收不住心,艺术——多有意思啊。”白毛衣笑起来犹如春光中的一片花海。她示意关灯时挥了挥手,又是一阵波涛汹涌。

********************世纪初的大学生离开父母抵达某个城乡结合部后,便宣称自己拥抱了自由。

所谓自由,就是上网嘛。网上冲浪。大家挤扁脑袋冲往各式网吧、阅览室、电脑房,在炙热的橡胶腐臭中,徜徉于那些个在头脑中被压抑已久的梦乡。这些梦五花八门,但十之七八是一种想聊QQ的冲动。我自然也不能免俗,甚至更进一步——大一时还搞过网恋。对方长我两岁,行走在中国博客的最前沿。我毫不怀疑她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涂抹那些忧伤的文字,好让自己散发出一股性冷淡的气息。

零二年圣诞节时,她给我寄来一只耳钉。礼尚往来,我不得不通过中国邮政给她搞过去了一顶帽子。后来——就没有后来了,两对便宜货大概刚抵上邮费。不过吃亏的自然是我,那什么耳钉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戴啊。母亲要是知道,一准把某只僭越的耳朵给扯下来。

出于节俭的美德,在闲置半年后,我郑重地把那枚硕大的宝石蓝耳钉转赠给了陈瑶。于是后者的耳朵如期发炎。她恼火地询问原因,我当然如实相告。理所当然,我获赠了一个大耳刮子,新女朋友也消失了一个月。但耳洞着实留了下来。

每次看到它,我心里都奇痒无比。有次我试着询问耳钉的下场,陈瑶立马绷紧了小脸。她一拳夯在我胸口,甚至掐住我的脖子:“扔了扔了扔了,再提我就杀了你!”如你所见,这就是我的女朋友,凶悍得令人蛋疼菊紧。但她老也并非一无是处。比如这个淫雨霏霏的周六下午,在局促的琴房搞起手风琴时,陈瑶就有种说不出的美。我虚伪地夸赞了两句。她红红脸,翻了个白眼,抬起的右脚终究没有踹下来。

像是为了证明空暇时间多得难以打发,我们总要隔三岔五地搞点排练。多是翻唱,就那些流行民谣和土摇——许巍达达黑豹beyond,那些欧美金曲——红辣椒老鹰皇后REM,偶尔也翻些涅磐和小妖精。并不能说纯属蛋疼——场子要是找对了,多少还能拿点演出费。当然,原创也有,但曲风不一、良莠不齐,还谈不上风格,说到底也没多大意思。各高校的所有玩票乐队大都这个德行。每年4月8日的柯本纪念演出就是一场文艺土鳖大阅兵。各路货色混杂其间,首当其冲的目的自然是找个心仪的果子搞两炮。没有办法,庸俗的年代,谁都不该免俗。

我们也憋得太久了。

晚饭在驴肉馆解决。喝了点小酒,主唱大波又开始吹牛逼。他甩了甩长毛后宣称:“同志们,不能这样下去了,高端的咱玩不来,好歹向音速青年靠拢吧。”

大伙闷头吃菜,连连称是。大波又说:“你听听李剑鸿,听听窦唯,听听美好药店、木推瓜,人家多多少少已经玩出花样了。咱们,咱们落后了!”大伙纷纷伸出大拇指,说有道理。大波继续:“整天搞那些朋克有鸡巴用,朋得起来嘛你,瞅瞅盘古,啊,这会儿不上不下的,能不能回国都难说。”这点他说的倒不假,盘古至今滞留泰国。“警钟啊,同志们!”大波挤出两滴热泪后,撇头问陈瑶吃得好不好。后者笑了笑。于是我就冲老板娘喊:“五大碗炝锅面!”大波的脸一下就绿了。直到面上来,他才凶狠地叫嚣道:“随便点随便点,老子怕你们点?!

听我句,兄弟们,技术噪音才是王道!”

打驴肉馆出来,天灰蒙蒙的,雨也不见停。大波拍拍我,又拍拍陈瑶,说:“好好玩!”雨落在他头上,像是打湿了狗毛。搞不懂为什么,我突然就想起这位师兄是艺术系的高材生。于是我说:“哎,对了,艺术学院有个老师挺喜欢地下丝绒的。”大波说:“扯淡,怎么可能?”我说:“就选修课啊,那个艺术赏析课的老娘们,叫啥给忘了。”大波愣了愣,脑袋像飞碟般旋转一圈后,还是左右摇了摇。“走了!”冲陈瑶猥琐一笑,他甩甩头发便冲入了雨中。空留我们的鼓手和贝斯大喊:“伞伞伞!”

我和陈瑶嘛,当然又回到了琴房。虽然空间狭窄,但好歹容得下一张床。陈瑶老嫌这里脏,但总去宾馆也不大好意思。所以迄今为止,同我们时代绝大多数青少年一样,哪怕有了女朋友,我还是缺乏稳定的性生活。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正是这种干瘪和苦逼才导致我精力过剩,有事没事胡思乱想。等我脱光衣服,坐到床上时,陈瑶还在打扫房间。我撸了撸老二,说:“看!”她扭头瞥了一眼,骂:“滚,要不要脸!”要什么脸呢,我冲过去,便将她一把抱住。陈瑶大叫:“关门关门!”门外雾蒙蒙一片,硕大的雨滴在铅灰色的空中无限铺延。一阵风涌来,我不由打了个冷战。

而陈瑶无比温暖。我伏在她身上轻轻抽插时,便有股香甜的气息氤氲而来。

于是我就吻她的脖子,亲她的脸蛋,仿佛真能吸出来什么似的。陈瑶就开始吃吃地笑——一贯如此,像猫抓痒,又似E弦的弹拨。我只好把她抱紧,猛顶了两下。

陈瑶哼一声:“你轻点。”我说:“让你笑。”她就又笑,我就又顶。这个无休止对抗的结果就是每过一次性生活我就像拔了回火罐。这样好不好我也说不准,但起码目前为止还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坏处。

我女朋友一切都刚刚好,白皙滑嫩,盈盈一握,挺翘紧致,一手掌握。她总让我想起澳大利亚大草原上的美利奴羊。当然,起风时她就变成了一朵白云,绵软却又癫狂。如果真要找什么缺点,那就是不会叫床。无论我怎么努力,她都会想方设法隐去自己的呻吟。为此她不惜去咬一切可以下口的东西,比如我的肩膀。

这种事有点不大对头,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呢?于是我说:“你倒是叫啊。”她说:“不叫。”我说:“叫不叫!”她说:“就是不叫!”如你所见,我完全拿她没有办法。

但陈瑶也并非毫无责任心。作为一名性伴侣,她会允许我完事后在她身上趴个两分钟。就两分钟,不能更多。这期间她会毫不间断地揪我的耳朵,往我脸上吹气。今天也一样。她鼓足腮帮子猛吹一阵后,突然说:“你妈啥时候再来?”

“咋?”

“告儿我一声。”

“咋?”

“不咋。”

“哦。”我翻下身,拉过那条油腻的被子。

“哦个屁。”陈瑶偎了过来。

于是我就握住了她的一只乳房。窗外老天爷像只漏尿的膀胱,淅淅沥沥个没完。恍惚间似乎响起了春雷,宛若千万吨巨石从云层滚落。

********************有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想,那些标志性事件才是构成我们记忆的基本要素。

比如2002年韩日世界杯,2000年悉尼奥运会,1998年法国世界杯。

再比如911,萨达姆被俘。唯有借助它们,我们才能游刃有余地展开关于岁月的珍藏。那么将来有一天,我会想起这无聊的一周吗?王治郅美国产子。勒布朗詹姆斯斩获最佳新人奖。火箭五年来首次打入季后赛,然后被湖人干了个2比0。

一切都好像和我无关。

午饭时母亲来电话,问我五一回去不。犹豫了下,我说回去。她说:“回来就好,你姥爷过七十大寿,还算你有良心。”于是我就红了脸。我之所以回去,无非是因为迷笛推迟到了十月份。我问要带礼物不。母亲说:“真的假的?热烈欢迎啊。”吃了一勺陈瑶强塞进来的炒米,我问评剧学校的事咋样了。“还行吧,挺顺利的。”母亲笑了笑,半晌又补充道,“哟,知道替你妈操心了呀。”

上周六老乡会因雨推迟,负责人还专门打来了电话。我问为啥,他说:“咱们这可是露天聚会,能看星星呢。”晚上和陈瑶一道过去,果然是露天聚会,可惜星星有点寒碜。会场布置在东湖边,迎头挂着个大红绸布,上书“平海老乡会”

,连周遭的洋槐都扯上了彩灯。平常也观摩过一些老乡会,多是些外省人,气氛那是异常热闹。平海嘛,离平阳也就俩小时车程,真要说老乡,那大家都是老乡。

据说我们的老乡会曾经也搞得风生水起,聚会时就像村委会换届。然而步入二十一世纪后,一切都完蛋了——如同老头老太太那稀稀拉拉的牙齿,早晚得掉光光。

今天却有点回光返照。人还真不少,三五扎堆,语笑喧呼,逼屌逼屌的。刚跟几个熟人打完招呼,我就被陈瑶一把拽走。接着,在众目睽睽下,她往我的卫衣兜里掬了两大捧瓜子。这着实令人尴尬。于是我说:“你手太小。”她说:“手大有屁用,没了。”我不相信地在两个桌斗里都摸了摸,果然没剩几颗。真是感人肺腑啊,我的豺狼老乡们。事实证明负责人还是很有一套的。他人模狗样地讲完话,才又变戏法似地拎出来两个包装袋。目测有一袋是水果。“也别吃太多,这玩意儿上火啊。”他用平海话说。

就这当口,打东操场方向过来几个人,就站在甬道上,也没走近。但负责人立马迎了上去。一番拉扯后,来人才暴露在惨白的路灯下。三男两女,其中竟有李阙如。一如既往,他那头鲜艳的鸡巴毛迎风飞舞,甚是扎眼。这货眼倒挺尖,很快就发现了我,并脑瘫似地挥挥手,说:“靠。”果然脑瘫,打死我也不信他是平海人。另外俩男的叫不出名,就那矮个有点印象,貌似还是高中同学。至少在一中老校区时,他总在操场上踢球,和一帮三线厂子弟玩得挺好。能记得此人倒不是他球技多高超,而是他那佝背大喉结——戴上眼镜时还真有点像冯小刚。

再者,据说他爹在平海市公安局,不是正手就是副手。没有办法,一中有太多的官宦子弟。不可避免地,他们都会成为我的同学。不过冯小刚人还不错,偶尔在在校园里相遇,他也会微笑着打个招呼。正如此刻,他冲我点了点头。而我的平海老乡们已有人上前和他套起了近乎。

没有办法,三男两女给我们的老乡会平添了几分招聘会的气息。这鼓舞人心的场面连我都禁不住要摩拳擦掌。然而,等看到冯小刚身旁的女人时,某种难以名状的气流便从我体内迅速升起。一时间,连湖面的涟涟水光都有些刺目。直到陈瑶一肘子过来,我才如梦方醒。“张开张开。”她捧了四五个橘子就往我兜里塞。我一面撑开衣袋,一面又抬头瞥了过去。女人高挑丰满,大概三四十岁,一身灰白色的西装套裙恰如其分地裹出圆润的曲线。齐肩卷发下的那张脸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白皙丰腴,泛着丝艳丽的光泽。有点像张也。她提着手袋,四下张望一通后,忽然对上了我的目光。说不好为什么,我立马垂下了眼。“走啦走啦。”陈瑶挽上我胳膊,又递过来一个橘子。我俩在会场瞎晃一通,挨个道别后,就上了湖心小桥。走了几步,神使鬼差地,我又扭头扫了一眼。站在洋槐彩灯下的张也也正好望过来。片刻后,在丰唇舒展开的同时,她向我招了招手。

张也的鞋跟有点高,噔噔噔的。她站到桥上时,我真担心木质桥面会被戳个窟窿。“你是林林吧?”她拢了拢卷发,甩出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我瞥了陈瑶一眼,胸中一阵麻痒。

“啧啧,不认识啦?我是你老姨啊!”这下变成了平海土话。

仿佛一束天光直刺而来,我心里登时明镜般锃亮。首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是那个脸盆般硕大的屁股,其次就是某个曾经教过我们地理的瘦猴——初三时有次教委来听课,他就坐在我旁边。虽然也没多说啥,但我知道这个细声细语的男人就是我若干表到三万里外的老姨夫之一。当然,还有“文化局的秀琴老姨”——这几年老听奶奶唠叨,母亲跑剧团可全靠她了。“要没这么个顶事的亲戚”,营业许可证都办不下来。但这个秀琴老姨变化实在太大,我简直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岔子。“老姨啊。”我笑了笑,却只能吐出这三个字来。

“女朋友吗?真漂亮嘿,姑娘。”老姨去拉陈瑶的手,又斜我一眼,“眼光不错嘛林林。”

一向伶牙俐齿的陈瑶突然害羞起来,她向后缩着身子,死命瞟着我说:“老姨好。”

“你好。啧啧,俊俏又乖巧,真行啊林林。”牛秀琴拍拍我的肩膀,扇来一股浓郁的香风,“还真是亲戚,在这儿都能碰着。光听说你在X大,心说来看看呢,这就碰着了。”

晚风如约而起,湖面上荡开夜的波纹。我反复捏着兜里的橘子,不时扫一眼灰蒙蒙的月亮。牛秀琴却没完没了,说她到平阳来办什么什么事,又问我功课忙不忙,手机号是啥。直到洋槐下有人喊了声牛姨,她才又拉住陈瑶的手说:“一同事的小孩,还有点事儿,你们玩,老姨就先走了啊。”于是我们就目送秀琴老姨优雅地穿过人群,回到了洋槐的彩灯下。她那个腰真是细了很多。我吸吸鼻子,掰开了一个橘子。

很快,三男两女步入夜色,消失不见。临走李阙如还冲我挥了挥手。这伙人高低不一、参差不齐,中间的高个得有一米八多。理所当然,陈瑶一路笑到了湖对岸。我把她抱起,作势往水里丢时,她才连连求饶。再次回到地面上,我女朋友满脸通红地拽拽衣裳,说:“你家亲戚还真多。”

二十一姥爷精神矍铄,有点鹤发童颜的意思。他老人家以前就虚胖,全靠大骨架衬着,这几年倒真瘦了下来。在这五月上午阳光明媚的农家小院里,他声似洪钟、健步如飞,一度搞得我目瞪口呆。迫不及待地展示了他养的那些花花草草后,姥爷拽上我的手:“走,看看咱种的菜。”“行了行了,咋跟小孩似的。”母亲皱皱眉,脸上浮起一抹牛奶般的亮色,“林林,给姥爷带了啥礼物,快拿出来呗。”

礼物嘛,是个清华紫光MP3,256M,三百多块钱。这是我绞尽脑汁后,陈瑶灵机一动的结果。当时我俩跑遍了平阳市区大大小小的商场、超市、专卖店,一屁股坐到世纪广场的台阶上,再也挪不动半步。ipod里左小祖咒跑出来,扯着嗓子唱那首《苦鬼》。于是陈瑶就捣来一肘子,让我切歌。她非常讨厌NO,说左小唱歌像便秘。另外她觉得这个“整天穿棉袄戴帽子佯装成少数民族”的苏北男人特别华而不实,时常警告我“要引以为戒”。因为ipod是陈瑶的,所以我只好切歌。她却欢呼一声,望着广场上热情洋溢的劳动人民,说:“你姥爷不是唱戏的吗?给他搞个MP3,再下点戏不就得了?”

陈瑶真是聪明,于是挑好礼物后我请她吃了麻辣烫。兴高采烈间,我问她要不要跟我回去。她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说:“咋,不看看你爷爷奶奶?”她埋头掇着粉丝,没吭声。待我结账回来,陈瑶还没吃完。我就说:“快点呗,完了回平海,我也好见识见识你爷爷的糖油煎饼。”她依旧没吭声,好半晌才满头大汗地抬起头来:“要你管。”兴许辣椒搁的有点多,她两眼都噙着泪。这让我大吃一惊。陈瑶却毫不体谅,一把拽过背包,夺门而出。她嘴都没擦。之后就是国产电视剧里的庸俗戏码,我也懒得唠叨。唯一的例外是,在广场的巨型充气拱门下,陈瑶掉过头来,把MP3丢给了我。我问:“你去哪儿?”她头也不回:“回家。”

虽然稀里糊涂,但陈瑶确实很生气,后果也确实比较严重——我期待一周的性生活就此见了鬼。晚上在网吧耗了几个钟头,跟她聊QQ也不理我。网上评剧资源不多,我只好滥竽充数地塞了些京剧、豫剧进去。新凤霞的《花为媒》倒是经典——老小我就在姥爷的剧团里看过,但限于空间和媒介,也只能作罢。待我烟熏火燎地回到宿舍,刚好赶上一场烟熏火燎的牌局。这一闹腾就是大半夜。滚到床上时隐隐听到有人在唱国际歌,等我竖起耳朵,却又没了音。

二号醒来已近晌午。趁懒逼们还赖在床上,我用那台联想老爷机上了会儿网。

新闻里说弗朗西斯要被交易。同五年前一样,火箭的季后赛被同一个对手以同样的比分终结。虽给性侵案搞得焦头烂额,科比依旧勇猛难挡。他老这也是破釜沉舟的架势啊。宿舍里脚臭扑鼻,温馨感人,颇有点迪拜海滩上泳装美女的慵懒气息,但杨刚冲进来打破了它。他大叫:“不好了!”在几声不满的哼哼中,我问咋了。他兴奋地说:“不好了!北京又发现了非典病例!咱们又得鬼门关走一遭了!”于是,刚刚还死猪一样的众逼立马打床上蹦了起来。就这当口,我跑卫生间给陈瑶打了个电话。可怜我肠子都要拉出来,人家就是不接。

到平海时将近四点。母亲站在长途客运站外,远远就冲我招手。她上身穿了件对襟休闲衬衫,下身则是一条黑黄相间的碎花长裙,脚踝上的平底鞋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我一眼就发现她剪成了齐肩短发,黑亮柔顺如故,风抚过时却像一只黑鸽子张开了翅膀。头顶巨大的钢化玻璃把飘忽忽的蓝天白云纳入腹中,又猝不及防地斜劈下一道黑影。说不好为什么,我眼皮突然就跳了跳。母亲接过包,先问我饿不饿。我笑笑,略一迟疑说饿。她挽上我胳膊,白了一眼:“越长越傻,饿不饿还要想半天。”

毕加索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宽敞。我把副驾驶座位往后调了又调,母亲说行了。我问我爸呢。她递来一瓶水:“鱼塘呢呗,这两天人多,你小舅饭店都开了关关了开。”说着她莞尔一笑。母亲依旧梳着偏分,柔丝划过一抹圆弧,斜扣在肩头。随着她嘴角弧度的飞扬而起,整个车厢都隐隐荡着丝说不出的妩媚。我赶忙撇开脸,好半会儿才说:“那明天咋办?”“明天歇呗,你姥爷的事儿都忙不过来呢。也没请啥人,你小舅自告奋勇非要当大厨,你就看他能耐吧。”

2000年夏天村东头那片地被征去建了新型工业园。在猪瘟和母亲的双向压力下,父亲一番摇摆后还是重操老本行,把养猪场搞到了城东小礼庄。为此他时常念叨:当年要不是你妈拦着,真包了建筑队,咱现在也发了。不过养猪也有养猪的好——何况是父亲这样的老手——只要没摊上大病大灾,除了换季,平常也悠闲。02年父亲又承包了几亩鱼塘,算是和小舅合营。后者呢,在民房外扩建了两间简易房,再搭上二楼,开了个小饭店。我也光顾过几次,生意还凑合,毕竟附近就有个长途客运点。何况鱼塘的钓客们好歹也得吃碗饭。

紧随养猪场,2000年冬天村子也要拆。起初说是划拨为一个三本的新校区,结果一荒就是两年。直到去年那堵绵延而颓唐的围墙才被推倒,长出来的是北方汽车城和若干名字都令人眼花缭乱的商业楼盘。全村十二个生产队分三拨被安置到了平海的角角落落。出于乡土观念和某种可笑的尊严,村里组织人手到乡镇和区政府闹过几次,最后也不了了之。当然,村干部都发了一笔,一种靠以往卖树卖地卖机器所不能企及的大发。01年4月份我们就搬到了这个城东北的御家花园,有个二百来户吧,大多是以前的乡亲。我家在五楼。母亲习惯走楼梯,我也只能跟着。“想吃点啥?”她那条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晃呀晃的。

“随便。”

“随便随便,随便能吃吗?”母亲在拐角转过身来,绷紧俏脸,却马上又笑了出来。斜阳黏糊糊地趴在天窗上,仿佛时光在恍惚间遗落的一条残影。

当然不能随便,在母亲提供的短得不能再短的菜单中,我选了鸡蛋西红柿捞面。母亲很快忙活起来。我问奶奶呢。她头也不抬:“听说你要回来,高兴得不得了,谁知这会儿又跑哪儿啦?”我倚着门框,哦了一声。她麻利地拌着面粉,呲呲呲的,一头青丝弹性惊人在肩头颤抖不止。我不由想到一个特别流俗的词——苍蝇拄拐棍也爬不上去。“咦,”母亲回头瞥我一眼,又扭过脸去,半晌才说,“你也不累,歇会儿啊,监工呢这是?嫌热空调打开。”“不热。”我转身去开空调。不等拿住遥控器,厨房传来母亲的声音:别开了,当心着凉。

吃面时我狼吞虎咽。母亲坐在一旁,说:“你不能慢点?”

“好吃啊。”我伸了个大拇指。

“德性。”母亲笑笑,捋了捋头发。

“啥时候把头发剪了?”我盯着面,含混不清。

“还以为你眼不灵光呢。”椅子挪了挪,“就前段时间啊,短点也好打理。”

我没吭声。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打记事起母亲就是一头长发,偶尔也会稍加修理,但剪这么短还是第一次。

“咋,可难看?”母亲突然说。

“哪儿呀,好看。”我抬头笑了笑,又埋了下去,“就是习惯了长头发。”

母亲没说话。我搅搅碗里的面,刚想说点啥,奶奶回来了。一阵风似地,她老人家把我抱了个结实。“孙子哎——”她唱道。

晚饭就我们仨。父亲来电话说太忙,回不来。我自然也不饿。母亲就拌了俩凉菜,做了个鳝鱼汤。黄鳝是自家塘里养的。步入二十一世纪后,我就再没见过野生鳝。想当年我们冒着酷暑,沿河梁一路摸过去,一个晌午也能弄个两三斤。

螃蟹和田螺更不消说。然而村东那条河已干涸多年(事实上还存在与否都难说),连平河都要时不时地靠市政调水来避免断流,至于鱼虾什么的——小礼庄鱼塘倒是有一些。

“多吃点,你爸专门给捉的,看你瘦的,在学校是不是就不吃饭?”奶奶给我掇了个鳝鱼块。她那股兴奋劲还没下去。自打进门她嘴都没消停过——一股脑搬来好几个箩筐,东家事西家事,哗啦啦地倒了一地。我完全能理解奶奶那旺盛的表达欲望。平常父母忙,周围老人少,小区环境也不比村里自在,她老人家当然憋得慌。

“是该多吃点。”母亲笑笑,或许还冲我眨了眨眼。

但我已经喝了瓶啤酒,实在消受不起。于是最后那一杯酒我给母亲端了过去。

她一仰脖子就见了底。我不由愣了愣。

“哎,”奶奶捣捣我,“房后老赵家大刚又给捉到局子里去了。”

“哦——为啥?”

“为啥?还不是赌博,人家说还吸毒,反正就是给钱烧得慌,以前多实诚啊。”

“嗯。”

“他媳妇倒落个自在,不哭不闹,就差放鞭炮了。”

我把汤喝得嗞嗞响。

“我去看面发了没,”母亲起身,“一会儿蒸馍馍。林林你吃几个包子啊?”

我吐出最后一块鱼骨,却不知说什么好。

奶奶又捣捣我,压低声音:“啥也别说,都是两套房给烧的。”

一碗汤喝得人满头大汗。翻翻手机,陈瑶也没回短信。我只好拍拍肚皮,滚到了沙发上。随手捏了几个台,刚到中央五套奶奶就放话了:“又看黑人拍皮球,有啥好看的?”我问:“那看啥?”她捶了捶脖子:“啥都行——看平海台啊,这几天老说咱们村。”没有办法,我只好走过去给她老人家捏了捏肩膀。奶奶就笑了。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让她趴到了沙发上。平海台在播本地新闻,但多半不会出现我们村——就算出现,也只会是北方汽车城。

然而紧接着的一条新闻就是凤舞剧团。我不由目瞪口呆。也不是目瞪口呆,而是猛然在公众传媒上看到自己大名时那种不敢置信。同摄影棚布景一样,播音员的声音透着股说不出的单薄和寒酸,似乎隐隐都能听见回声。不过画面一转便是欢欣鼓舞的人民群众:昨日市红星剧场举办了一场庆五一义务演出,在弘扬传统文化的同时,为劳动人民送去了节日的问候。主角凤舞剧团奉献了经典评剧剧目《金沙江畔》,赢得了广大观众的满堂喝彩。市委副书记、副市长张行建、文体局局长陈建军一行全程观看了演出,并于结束后慰问了全体演员。张行建强调,评剧作为全国第二大剧种,作为一种传统文化和地方文化,应该得到传承和发扬……“你妈的剧团啊,”奶奶仰了仰脖子,总算反应过来,“傻小子,咱家剧团啊这是。我说咋这么耳熟呢。”她一骨碌爬起来,拍拍我:“就是咱家剧团,老天爷啊。凤兰,凤兰——”

母亲很快跑了出来,满手沾面:“咋了?”

“这不咱家剧团?”

“是说昨天的演出吧?”母亲笑着点点头。她看了两眼就又进了厨房。

“……作为一名老票友,陈建军局长还倾情献唱……”

“这个当领导的咋不秃?”奶奶兴奋得有些过了头,接连拍我两下,“这,这就是秀琴他们领导吧?凤兰凤兰,快看——”

这次母亲没跑出来,而是倚在门口苦笑道:“又咋了,我这正包包子呢。”

“没事儿,”奶奶说,“这白面书生是不是秀琴他们领导?”不要笑,她老人家确实是这么说的。

“应该是吧。”厨房里很快传来剁面声。

但那书生有些没完没了。副市长都没吭声,他倒冲着镜头唱起戏来。什么唱段我说不好,可能是《小酸枣》,反正奶奶是跟着哼了起来。好在新闻没允许他继续为所欲为,没唱两句就给掐了。“咋不唱了,”奶奶有些不满,“唱得不错嘛,咋不让人唱了?”她一只脚在沙发帮上翘得老高,有种说不出的滑稽。我想笑笑,却猛然打了个饱嗝。晚饭吃得确实有点多。

既便如此,我还是吃了俩包子。韭菜鸡蛋馅。母亲说:“你悠着点,别晚上闹胃疼。”我也不想胃疼,但对热包子实在没有抵抗力。母亲也吃了一个,完了跑阳台上打了个电话,自然还是剧团的事。奶奶毕竟是老了,兴奋劲一过就开始打瞌睡,不等包子出笼就回了屋。刚母亲接包子时,王伟超来了个电话,问我回来没。我说回来了啊。他说喝酒啊。我说大半夜的喝鸡巴酒。他说明天。明天更是没空。“那就后天吧,”他说,“反正你随时有空随时过来。”王伟超现在是个胖子了,喝啤酒就像倒水。

母亲进来时,我问:“又是评剧学校的事儿?”

“嗯。”她在我旁边坐下。

“到底咋样了?”

“基本算谈成,协议还没签,对方要价有点高。”

“多少?”

“管的宽!”母亲瞪我。

“多少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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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们还是不太合适,不如做朋友吧」 「啊,好,好的」 眼前的女人突如其来的壹句话,将正在发呆的我唤醒,早已料到会是 如此结果的我随口回应了壹句。 之后在壹些无聊的谈话中草草结束了这场相亲饭局。 这已经数不清是我第多少次相亲了,几乎每壹次都会在见面随便闲聊 壹会后便被对方委婉的拒绝了。 即使侥幸没被当场拒绝,也会在之后壹段时间的接触后便渐渐断了联 系。 倒不是因为我的条件太差或是长相太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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