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阙楼上传来一波一波声嘶力竭的高呼,“平、山、火、法——好!”

“平、山、火、法——好!”

每一声高呼,都能看到一个乌黑的物体从天而降,然后伴随着震耳的巨响,炸出一片火光。

宫门前的卫尉军已经溃不成军,不少人被炸断手脚,倒在血泊中挣扎惨叫。

那些卫尉军本来斗志不坚,遭此重创更是逃得比兔子都快。

“节奏很好!”蔡敬仲夸奖一句,然后又拿起一只铁罐子,交待道:“这回念慢些……”说着抖手一掷,沉重的铁罐仿佛被投石车投出一样,划过数百步的距离,朝远处的吕巨君飞去。

“平、山、火、法——好!”

冯源又是一声大喝,结果使出的法力如泥牛入海,疾飞的手雷连烟都没冒一股。

程宗扬叫道:“怎么回事?”

冯源哭丧着脸道:“太远了……”

飞出的铁罐已经超过冯源的施法距离,但蔡敬仲全力一掷,威力也自不小。

那团铁球炮弹一样直飞过去,吕巨君甩开缰绳,匆忙躲避,“呯”的一声,坐骑头颅被铁球击中,砸得脑浆迸出。

那只铁罐就像沾满血污的铁西瓜一样嵌在马匹头颅中,吕巨君余悸未消地喘着气,一边紧紧盯着阙楼上那名鬼鬼崇崇遮住面孔的死太监,然后沉声道:“请大巫来。”

几名披发的胡巫出现在战阵中,他们畏惧手雷的威力,没有靠得太近,只远远举起骨杖,齐声吟诵。

经历过江州之战的程宗扬立刻反应过来,“不好!快撤!”

众人刚刚撤走,那些胡巫已经施法完毕。大地猛然一震,长秋宫前青石铺成的石阶仿佛水面一样掀起波浪,冰层碎裂,原本铺设紧密的青石震荡变形,形成一片彼此参差交错的乱石堆。程宗扬等人所在的阙楼首当其冲,阙楼巨大而坚实的基座从中折断,楼体摇晃着缓缓倾颓下来,最后轰然倒地。

那些胡巫如法炮制,将宫门北侧的另一座阙楼也用地陷术摧毁。这一次阙楼却是向内倒去,将宫墙砸开一个两丈宽的缺口。

大地的震颤刚一停歇,卫尉军与射声军便从宫墙的缺口蜂拥而入。失去宫墙的防御,守在宫内的期门武士、两厢骑士、殿前执戟、剑戟士只能与吕氏军正面厮杀,双方伤亡都迅速飙升。

吴三桂带领宫中守卫,逐门逐殿地与敌军对攻,在尺寸之地反复争夺。王孟身材威猛,剑法也一反轻灵,走的刚猛一脉,长剑一出,必定见血。吴三桂挥舞着长矛,招术大开大阖,两人兵器一长一短,虽然是头一回并肩杀敌,却配合得分外默契。

比他们更猛的,那要数云大小姐。云丹琉刀法大进,那柄青龙偃月一如既往的所向披靡,但攻守之际比以往多了几分余力,更加收放自如。她带着云家几名护卫,牢牢守住通往内殿的凤仪门。使得吴三桂等人毫无后顾之忧。

吴三桂与王孟都是豪勇的性子,越杀越是过瘾。

王孟大笑道:“痛快!痛快!”

吴三桂高呼道:“兄弟们!把他们打出去!每人赏一百金铢!”

那些期门武士闻言精神一振,竟然真的跟着吴三桂等人一波反扑,将卫尉军逐出长秋宫,然后将宫中几株足有数百年的梅树、古松伐倒,堵住缺口。

卫尉军本来就士气低靡,又遭此败绩,更是一蹶不振。射声军虽然精悍,但都是射手,不利攻坚,最后只能功败垂成。

不过几名胡巫施术之后,长秋宫东面的宫墙裂缝处处,已经无险可守,随时都可能被人破墙而入。一旦左武军击灭刘建,回师来援,长秋宫唾手可得。因此退下来的卫尉军并没有急于再次组织进攻,即使在吕淑的催促下,也拖拖拉拉不肯送死。

程宗扬也和他们一样,觉得长秋宫是守不住了,如果不想死在这里,眼下就得赶紧逃出去。一旦卫尉军再次进攻,只怕就走不掉了。

程宗扬把指挥权交给卢景和蔡敬仲,孤身奔往寝宫。他已经打定主意,假如赵飞燕愿意走,自己就放火烧毁长秋宫,掩盖皇后失踪的痕迹。如果赵飞燕不肯走,而是决定以身相殉……那就只有把她打晕带出去了事。

至于其他的妃嫔,只能祝福她们好运了。毕竟秘道只有一条,无论出于保密的考虑,还是考虑到实际通行的可能性,都不可能把宫里的千余人全都救出去。

云丹琉坐在凤仪门前,那柄青龙偃月插在地上,刀锋犹自沾着血迹。

不过此时一群莺莺燕燕的宫娥正围着她,又是摩肩又是捶背,一个个热切万分。

云丹琉被这些女子的殷勤弄得哭笑不得,她守的凤仪门是通往内宫的门户,卫尉军攻进来时,那些宫人都亲眼目睹了她红颜不让须眉的英姿,对这个英气逼人的女子充满了感激和无比钦敬。云丹琉实在是吃不消她们的好意,又不好翻脸赶人,这会儿坐在锦榻上,简直如坐针毡。

看到程宗扬过来,云丹琉如蒙大赦,连忙站起身来,“你来得正好,我去看看外面的敌寇。”说罢便拔起刀,一溜烟走了。

程宗扬看着那些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宫女,无奈地说道:“敌寇已经被我们打退了。你们该歇息就歇息。今晚下了雪,你们千万小心,不要受凉生病。”

宫中的侍女、妃嫔都如同惊弓之鸟,吕戟的跋扈让她们意识到,一旦长秋宫失守,等待她们的就将是末日。可她们根本没有任何选择,只能等待命运对她们的宣判。

看到程宗扬的身影,许多人都露出乞求的眼神,可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乞求能换来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乞求什么。天子已经驾崩,她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到从前的生活。如果只是乞求活路,只要能忍受凌辱,北宫的永巷也不是不能活下去。如果只是乞求一个体面,他一个刚刚复职的大行令,不过是俸禄六百石的中级官员,又怎么可能救下她们一宫女子?

程宗扬心下暗叹,但只能视若无睹,目不斜视地朝宫中走去。

单超仍在偏殿门外守着,见到程宗扬过来,躬身施了一礼。

“定陶王可好?”

“王上方才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刚用了些膳食,眼下还好。”

长秋宫若是被破,这小家伙只有死路一条。到时索性把他也一并带走,反正赵氏姊妹没有孩子,就养在膝下算了。

程宗扬一边想着,一边踏进寝殿,蛇夫人、罂粟女、尹馥兰都在殿内,隐约能看到帷帐内点着灯火,赵飞燕这一夜必定又是无眠。

罂粟女扬声道:“程大行前来拜见。”

赵飞燕的声音从帷幕内传来,“请程大行进来。”

程宗扬吸了一口气,然后走进内殿,当他挑开帷幕,顿时大吃一惊。

外面的蛇奴、罂奴、兰奴简直都是些猪!赵飞燕的御榻旁,赫然坐着一个明艳照人的女子,除了剑玉姬那个贱人还会是谁!

皇后的凤榻旁点着两盏银白色的青铜灯树,数以百计的灯火将内殿照得亮如白昼。灯光掩映下,赵飞燕、赵合德、剑玉姬三名丽人一个个犹如光彩夺目的宝石,艳光四射,看着让人十二分悦目,却一点都不赏心。

自打看到剑玉姬那贱人,程宗扬一颗心就直沉下去。有这个贱人在,自己想利用秘道逃跑的打算等于彻底泡汤了。刘建如果倒霉,她绝对不会让自己好过,想脱身,可没那么容易。

赵飞燕含笑道:“程大行在外面辛苦了。我听仙姬说,那些贼寇毁掉两座阙楼,幸好程大行见机得快,才没有折损人手。”

程宗扬冷冰冰道:“仙姬不会是在阿阁旁边的下水道里躲着吧,竟然看这么清楚?”

剑玉姬风轻云淡地笑道:“宫中诸事于我如掌上观纹,何必亲眼目睹?”

“看你说得跟真的似的,原来都是脑补出来的?刘建那小子已经快死了,仙姬若是无事,就赶紧回去给他收尸吧。”

“建太子若败,公子以为能独善其身吗?”

程宗扬狠狠盯了剑玉姬一眼。

剑玉姬突然出现在宫禁深处,丝毫没有惊动外人,赵氏姊妹还以为她与罂粟女等人一样,都是程大行的侍奴,才能畅行无阻,心下全无防备。

剑玉姬又言笑宴宴,将外面的战况说得如同目见,让姊妹俩更相信她是自己一方的人,言语间毫无禁忌。这时看到程宗扬的态度,才意识到此女是敌非友,再回想起方才那一席交谈,不知不觉中被她套走了许多话,心下不禁同生懊恼,看着剑玉姬的目光也流露出几分嗔意。

剑玉姬若无其事地说道:“吕巨君底牌已经出尽,此番挟左武军与兽蛮人之威,想将朝中对手一网打尽。这网中固然有建太子,可也少不了长秋宫的诸位。

程公子以为呢?”

“我们长秋宫跟你们可比不了,”程宗扬道:“我们都是些小虾米,哪里像建太子和仙姬你呢?个顶个都是足以吞舟的大鱼。能捞到你们这些大家伙,吕巨君可是赚大了。”

剑玉姬对他的嘲讽毫不动怒,“公子何必妄自菲薄?公子的身家,便是妾身也望尘莫及。”

“哎哟,我没有听错吧?算无遗策的堂堂仙姬,居然在拍我这个小商人的马屁?礼下于人,必有所图。你有什么图谋,赶紧说出来吧。这都半夜了,再拖一会儿,天都该亮了。”

“联手。”

程宗扬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联手?你跟我联手?”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剑玉姬道:“你我共诛吕氏,有何不可?”

“行了行了,我就当你开玩笑好了。”程宗扬半真半假的说道:“吕巨君那小子带了两千人马入京,无人可敌,我是打算收拾细软跑路了。”

“区区两千人马,哪里能称得上无敌?”

“就凭刘建那几千乌合之众?说起来了,你那边五支北军现在还剩下多少?

两千还是一千五?”

“若是有公子相助,妾身必可让吕巨君有来无回。”

“我手里就这二三百号人马,难道你就差我这点儿人?”

剑玉姬轻叹道:“公子莫非忘了羽林天军?”

程宗扬唇角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原来仙姬打的是这个主意啊……”

显然吕巨君不动声色调来两千左武军,完全出乎剑玉姬的预料之外,也打乱了她的全盘布局。剑玉姬也许藏的还有后手,但面对吕氏一方压倒性的优势,她也无计可施。眼下唯一能与左武军相抗衡的力量,只有上林苑的羽林天军。但即使剑玉姬舌灿莲花,也不可能说动控制羽林天军的霍子孟去襄助刘建。在霍子孟眼里,刘建压根儿就是个叛逆,不出兵讨逆已经是大罪了,怎么可能站在刘建一方与吕氏攻伐?

剑玉姬唯一的一线生机,就是吕巨君仓促之间急于求成——倚仗自己兵力雄厚,在全歼刘建之前就开始攻打长秋宫。霍子孟可以不理会刘建的生死,但绝不能坐视长秋宫被乱军攻破。尤其是站在长秋宫一边的还有他的老友金蜜镝。

所以眼下的局面就成了一个连环套,刘建眼下可以指望的,唯有羽林天军,但霍子孟与他不共戴天,无论如何尿不到一个壶里。而能够招揽霍子孟的,唯有长秋宫。因此剑玉姬只能来找自己求援。

这贱人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自己不借机狠宰她一刀,实在是辜负了自己奸商的名号。

程宗扬开口便道:“有什么好处吗?”

剑玉姬摇头笑道:“公子还是如此耿直。”

“行了,大家都这么熟,就别废话了。”

“尽诛吕氏,奉刘建为帝,皇后独居北宫,赵氏以一县之地封侯。”

独居北宫?这是要除掉吕雉啊。程宗扬大摇其头,“不行。”

剑玉姬微微挑起眉梢,“哪个不行?”

“北宫不行。”离南宫太近,就在刘建眼皮底下。程宗扬可不觉得赵飞燕有本事像吕雉一样把北宫经营得固若金汤。

剑玉姬沉默片刻,然后道:“以上林苑奉太后。吕氏田苑尽归赵氏。”

程宗扬心头一跳。单是吕冀名下的私苑就横跨数县,纵横数百里,再加上方圆数百里的上林苑,用来建国都够了。

程宗扬咳了一声,“还有吗?”一边说一边使劲看着剑玉姬。

剑玉姬笑道:“一如前议。只待事平,妾身便遣光儿过来。”

“遣人倒不必了。”程宗扬道:“贵太子乱成那个鸟样,白送我都不要。”

剑玉姬神情平静,“公子的意思呢?”

“人我出。让太子妃陪我演一场戏就行。”

剑玉姬爽快地说道:“便如公子所愿。”

程宗扬满意了。不过这贱人答应得这么痛快,看来这竹杠还很能敲几下。

程宗扬微微一笑,端足了架子,淡淡道:“这些小事倒也罢了。只不过让霍大将军出兵嘛……这事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程宗扬的谱还没摆完,剑玉姬便打断他,“公子莫非不想为左武军的王师帅报仇了吗?”

程宗扬笑容僵在脸上。

吕氏兵锋已经逼近崇德殿,覆亡之危迫在眉睫。剑玉姬没有再兜圈子,她竖起两根晶莹如玉的手指,直接了当地说道:“此时已经子时将过,宫里最多还能支撑两个时辰。程公子,时机稍纵即逝,错过今日,只怕公子要抱恨终身。公子与妾身虽道不同不相与谋,然造化如此,为之奈何?眼下合则两利,斗则两败,还望公子三思。妾身言尽于此,公子善自珍重。”

剑玉姬目的已经达成,丝毫不拖泥带水,放下话便飘然而去。

剑玉姬早已芳踪杳然,程宗扬仍呆立殿中。

这贱人总是能抓住自己的弱点,一点机会都不错过!

自己与师帅只有一面之缘,但就在那次见面中,师帅亲手为自己打开了一道门,也给了自己立命之基。

紧接着师帅龙殒大漠,世间再无斯人。自己两年来经历的一切,葬身草原的师帅永远也无法知晓。可从清远,到太泉,再到洛都,师帅的身影无处不在。

也许,这就是缘份。缘起缘灭,云生涛落。

良久,程宗扬长舒了一口气。虽然又被剑玉姬借力使力了一次,但此时他心底没有半点怨念。无论是不是被剑玉姬借机利用,师帅的仇必须要报。这与刘建的生死无关,与赵飞燕的下场无关,也与吕氏的兴败无关。

仅仅是为师帅报仇而已。

程宗扬抬起眼,正看到少女一双泪汪汪的美目。也许是被他的沉默吓住了,赵合德神情怯生生的,目光中充满了担忧和紧张,似乎随时都会垂下泪来。

程宗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暗地里朝她挤了挤眼。赵合德有些慌乱地垂下头,玉颊泛起一丝羞赧的红晕。

赵飞燕歉然道:“我以为她是你们的人,才让她进来。”

程宗扬笑道:“这怨不得殿下,是那贱……玉姬太狡猾了。何况她也没有进来。”

赵飞燕露出疑惑的表情,那女子坐在榻旁与她笑谈许久,难道是假的吗?

“是假的。”程宗扬指了指榻旁,“你看。”

赵飞燕赫然惊觉,那女子方才坐过的锦垫上褶皱宛然,根本没有人坐过的痕迹。

“她用的是一种幻术。”程宗扬一本正经地说道:“主要是因为她做过的缺德事太多,如果真身出现,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打死。”

赵合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赵飞燕也不禁莞尔。

程宗扬原本过来是想带她们逃跑,但此时已经改了主意。此时逃走,就等若放弃为师帅报仇,自己的念头一辈子也不会通达。

既然要留,就要稳住宫内。程宗扬说了几句笑话,开解了心头忐忑不安的姊妹俩,这才说道:“刚才我们说的,皇后殿下以为如何?”

赵飞燕直视他的眼睛,浅浅笑道:“我不懂的。一切有劳公子。”

程宗扬沉默了一会儿,实在担心那贱人还有什么手段窃听帐内的对话,最后只是一笑,“我先出去一趟,天亮之前肯定回来。”

从帐中出来,只见几名侍奴齐齐跪了一排,她们已经听到动静,知道自己一不小心,被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帐内,此时一个个噤若寒蝉,规规矩矩伏着身,连头都不敢抬。

“真是废物!”程宗扬喝斥道:“你们几个轮流在帐内守着!再有疏漏,你们就自己抹脖子吧。”

“是。”三女乖乖应了一声。

蛇夫人扬起脸,陪笑道:“主子可是要出去么?”

“我去尚冠里。你们告诉卢五爷和蔡常侍一声。”

“要不要奴婢陪着?”

“不用。我从秘道走。”程宗扬看了眼殿侧的滴漏,已经是子末时分。离天子驾崩不过仅仅两天,却像经年累月般漫长。

“告诉云大小姐,如果一个时辰之后我还没有回来,你们就护送皇后殿下、赵姑娘和定陶王从秘道离开。最迟天亮之前,全部撤到上津门码头。”

“是。”

秦桧已经加派了人手,将秘道出口那片废弃的宅院严密地看管起来。

程宗扬从秘道出来,便看到鹏翼社的蒋安世和郑宾。他吩咐两人分头去请秦桧和董宣过来,然后往尚冠里赶去。

第四章十一月初八。丑时。

洛都。尚冠里。

飘扬的雪花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此时尚未停歇,大半个洛都城都被深及脚踝的白雪覆盖。好在外面的雪地没有结冰,不像宫中一样滑得令人寸步难行。夜空下漫天的白雪映着武库的冲天大火,满城风雪,火光摇曳,浓烟滚滚,使人油然生出一种末世的苍凉感。

尚冠里权贵云集,高宅大院鳞次栉比。京师动荡,豪门世家纷纷闭门自守,往日车水马龙的长街此时空无一人,只是高墙上隐约有人影闪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霍大将军的府邸占据了尚冠里的东北角,朱红色的大门上镶着铜钉,气势峥嵘。程宗扬冒雪赶到府前,叩门良久,才有一名门子露出头来,戒备地看着他。

程宗扬通报了姓名,房门旋即关上。等了一盏茶工夫,那门子又匆匆跑来,低声道:“东侧角门。”

东侧的角门开了一条缝,程宗扬推门而入,却没有看到迎门的僮仆,唯有雪地上几行零乱的足迹,通向内侧一道小门。

程宗扬沿着雪上的足迹往内走去,心里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整座大将军府黑沉沉的,仿佛空的一样。自己路过的门户都敞开着,可沿途非但看不到半个人影,甚至听不到一丝声音,见不到一点灯火……这不是蹊跷,而是在暗示立场。

严君平已经在大将军府待了不少时候,霍子孟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算盘。他如此小心谨慎,显然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来访,也恰恰说明他对自己并不看好,因此才隐瞒消息,避免被人秋后算账。

小径的终点不是会客的内堂,而是一处遍植古松的小院。院内一座木制的精阁,阁身没有汉国建筑通常的漆画彩绘,而是原木本色。阁身并不大,但挑起的飞檐气势恢弘,将四面的围廊都罩在檐下。阁内摆着一座屏风,一只火盆,一个魁伟的身影坐在屏前,他顶盔贯甲,连面部都戴着护具,只是在甲胄外还套了一件粗糙的麻衣,看上去像是要被撑破一样。

霍子孟闷声闷气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是他吗?”

严君平坐在旁边,没好气地说道:“你不是见过他吗?”

“我一天见多少人,哪里都能记住?再说了,万一是奸人易容乔扮的呢?”

严君平无奈地点了点头,“是他。”

“真的是他?”

严君平咬牙切齿地说道:“真的是!”

“早说嘛!”霍子孟麻利地摘下面具,扔掉头盔,露出一头白发和满脸的笑容。

他热情地拍了拍旁边的锦席,“小程,来啦,坐,坐。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别拘束。”

程宗扬哭笑不得,“霍大将军,你这是……”

霍子孟挥手道:“散了,散了。”

外面的松树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几条身影从树上落下,然后退开,消失在风雪中。

霍子孟解下铁制的护颈,晃了晃脖颈,一边舒坦地松了口气,“外面兵荒马乱,什么死士啊,豪侠啊,野心勃勃的少年郎,甚至有几个破钱的买卖人,都操着心思想搞个大动静,不得不防啊。”

“以霍大将军之尊,都对眼下的乱象如此担忧,可见如今洛都城中已经是人人自危。上自皇家贵胄,下至黎民百姓,尽皆朝不保夕。”程宗扬道:“不过以在下看来,大将军尽可不必如此小心。”

霍子孟笑眯眯道:“说来听听。”

“那些人之所以担忧,是因为生死都操之人手,一举一动都身不由己,只能仰人鼻息。而霍大将军位高权重,手握重兵,才是能决定他们命运的那个人。”

“哈哈,一见面就拍我马屁,你小子没安好心啊。”

程宗扬厚着脸皮道:“在下肺腑之言,怎么能说是拍马屁呢?何况以霍大将军的英明,岂是那种喜欢他人溜须拍马的庸俗之徒?”

“哎,这马屁拍得周到!”霍子孟一手指着程宗扬,赞许道:“有天份!”

这老狐狸!

程宗扬道:“说我没安好心,更是冤枉。眼下的局面不用在下多说,霍大将军以为是明哲保身,结果只怕是坐以待毙。”

霍子孟摆了摆手,“宫闱之争,我这种外臣,还是不要插手的好。老夫闭门自守,即便无功,尚不失为富家翁。”

程宗扬道:“旁人这么说便也罢了,但以霍大将军的地位,焉能不知?当此之际,无功便是有过。”

霍子孟抚摸着身上的粗麻孝服,淡淡道:“永安宫,我终究是要保的。”

程宗扬终于明白了霍子孟的心思,他根本没把刘建那点人马放在眼里,但同样不愿看到吕氏轻易得手。保住永安宫是他的底线,言外之意也就是太后以外,其他人的死活他都不理会。他控制了羽林天军,却始终按兵不动,正是借刘建的手来打击吕氏。

同时也能看出,吕氏作为外戚,实在太过强势,已经严重侵犯到世家豪强的利益。以霍子孟为首的重臣并不乐意看到吕氏再嚣张下去。

知道霍老狐狸的底线,事情就好办了。尤其是从他的言语间能看出,霍子孟还不知道宫中的变故,以为掌握了北军大半的刘建占了上风,自己是来劝说他合力攻打刘建的。

程宗扬感叹道:“霍大将军一片忠义之心,在下佩服。只不过永安宫眼下无恙,反倒是南宫已经被兽蛮人血洗了。”

“什么!”

程宗扬本来想镇一下霍子孟,没想到先跳起来的是严君平。不过霍子孟也没好多少,老头大张着嘴巴,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程宗扬心下一阵快意,是不是有种被雷劈了的感觉?让你装淡定!

程宗扬一脸沉痛地说道:“兽蛮人自白虎门入宫,在阿阁大破刘建乱军,这会儿应该已经攻入兰台。”

“兰台!”严君平咆哮道:“圣贤经卷!历代文萃!竟然被兽蛮孽种唐突无遗!斯文扫地啊!”

霍子孟倒还沉得住气,哂道:“几个兽蛮奴仆而已。吕家那小子,倒还有些心计。”

“何止有一点心计。霍大将军,你可坐稳了——那可不是什么兽蛮奴仆,而是正经的塞外兽蛮武士,师帅当日在大漠犁庭扫穴,转眼就被人家攻入大汉的皇宫之中。岂止是斯文扫地?简直是颜面无存。”

“塞外的兽蛮部族?”霍子孟沉下脸,“他们如何潜入洛都?”

“哪里用潜入?跟着左武第二军一道,大摇大摆就进来了。”

霍子孟失声道:“左武第二军!?”

程宗扬淡定地说道:“也就二千多人吧。打下南宫我看是够了。”

霍子孟略一思忖,便即明白过来。他再也坐不住了,像火烧屁股一样站起身来,边走边道:“好算计!好手段!吕巨君这小兔崽子真不得了啊,引狼入室都干得出来!”

霍子孟来回迈着大步,身上的衣甲“锵”然作响,“攻兰台,这是要去昭阳宫啊,天子停灵之地。好!好!好!天子若是被兽蛮人戮尸,满朝文武全都不用活了。该上吊上吊,该砍头砍头。第一个就先砍我霍子孟的脑袋!还有左武第二军,两千余人,厉害!厉害!后生可畏啊。这些兵力加起来,把朝中的大臣全杀一遍也尽够了……”

霍子孟忽然停下脚步,双眼鹰隼般盯着程宗扬。

程宗扬摊开双手,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

霍子孟道:“刘建不能留。”

“唔。”

“皇后迁北宫,晋皇太后。”

“呃。”

“太后晋太皇太后,迁长信宫。”

“哦。”

“刘建以下,附逆者论罪。吕冀失传国玺,免大司马。诸吕以失职论处。”

“喔。”

“众臣共议推举新帝。”

“呵呵。”

霍子孟皱起眉头,“成不成,给个痛快话。”

程宗扬站起身,拍了拍屁股,“那啥,我就是来找大将军闲聊两句。大将军你先忙,小的先告退。有空去临安找我玩啊。”

“等等。”严君平拉住他,“你不能就这么跑啊。有道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大家再商量商量,商量商量。”

程宗扬似笑非笑地说道:“严先生,你可是我请来当说客的,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

严君平道:“不义之名,严某一身当之。总不能坐视刘吕诸逆祸乱天下,生灵涂炭。”

“那好,”程宗扬站定脚步,“我的条件就两个:第一,清查天子死因,有罪者斩,彻底清除吕氏势力。吕雉也别晋什么太皇太后了,必须追责。”

“岂有此理!”霍子孟斥道:“子不问父母之非。哪里能问罪太后?”

严君平也道:“本朝以孝治天下,问罪太后,于情不通,于理不合,势必动摇国本。”

“我们打开窗户说亮话吧,”程宗扬道:“太后若是活着,别说我们,霍大将军,就算是你,难道不担心她哪天会翻盘吗?”

霍子孟道:“老夫一心谋国,无暇谋身。”

这老家伙脸皮可真厚啊。程宗扬索性道:“大将军若是出手,这回可是把太后得罪到死地了。”

霍子孟不动声色地说道:“太后安危重于社稷。”

程宗扬一拍手,“第一条就谈不拢,那就没得谈了。”

霍子孟对他的威胁无动于衷,硬梆梆道:“老夫谋国之举,原也不必理会什么长秋宫。”

程宗扬心头响起警铃,天子暴毙,无人继嗣,从法理上讲,继位者必须得到永安宫或是长秋宫的诏命,才合乎法统。要不然就是像中行说一样,伪造遗命,绕开两宫。老霍这架势,像是要把长秋宫直接扫进垃圾堆,难道他私下与永安宫有什么默契?

程宗扬朝严君平看去。严君平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既然霍子孟没有与永安宫勾结,又不把长秋宫放在心上,更不可能再和刘建一样伪造天子遗命……程宗扬心念电转——难道他要玩共和?

不可能吧?

……也许有可能呢?霍子孟代表的是朝廷群臣,乃至世家豪族的利益。与君权、外戚都有深刻矛盾。问题是自己代表着长秋宫,他连长秋宫都不放在眼里,那还谈个屁啊?

但朝臣也未必是铁板一块。忠于汉国法统者可不在少数。霍子孟想搞共和,未必就能一呼百应。

程宗扬微微笑道:“大将军不在意长秋宫,金车骑可不见得同意。”

霍子孟眼底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程宗扬真恨不得搂着远在昭阳宫的金蜜镝亲一口。金蜜镝的立场才是长秋宫真正的本钱和底气。少了金蜜镝的支持,群臣四分五裂,霍子孟独木难支,想搞共和也无从谈起。

“这样吧,”严君平见机说道:“太后居永安宫,收其印信。吕冀、吕淑、吕不疑等人论罪。”

严君平的提议等于将吕雉囚禁在永安宫内,保住了她的性命,同时避免吕氏借助她的势力东山再起。虽然与程宗扬的要求有所差距,但勉强可以接受。

霍子孟斟酌良久,也点了点头。

程宗扬趁势说道:“第二条,定陶王继嗣。”

霍子孟道:“不妥。主少国疑,何况由赵后垂帘,只怕朝野议论声起。”

程宗扬有了底气,知道霍子孟可打的牌并不多,微笑道:“如果换个角度来看呢?朝野非议,那不正好使得赵后无法擅权吗?再则赵氏出身寒微,也不会像其他外戚一样尾大不掉。”

霍子孟道:“帝位乃天命所归,岂是你我私相授受之物?”

“公议还是要公议的。”严君平打圆场道:“待公议之时,由大将军出面支持定陶王。群臣若应许,则可,不许则罢,如何?”

程宗扬道:“那我们各退一步,但大将军必须出面提名定陶王。”

霍子孟咳了一声,“清河王还是不错的。”

“没见过。不认识。不放心。”程宗扬道:“时间急迫,不是闲谈的时候。

定陶王,成不成,你给句痛快话。”

自己刚说的话被人原封不动地送回来,霍子孟皱起眉头,却没有再开口。

“由大司马大将军监国。”严君平道:“决不能再让外戚擅权。”

“行。”程宗扬没有争执。避免外戚再度兴起,也是霍子孟的底线了,何况以赵飞燕家里的情况,就算想给赵氏擅权他们都擅不起来。

严君平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别急,还有一条……”

“你不就两条吗?”

程宗扬干笑道:“刚想起来的。”

霍子孟哼了一声,“你若觉得时间宽裕,尽可饶舌。”

“废除算缗令,除商贾市籍,等同良家子。”

“荒唐!”霍子孟不悦地说道:“我大汉以耕战立国,商贾不事生产,唯知逐利,岂能等同于良家子?”

严君平也道:“若去市籍,则世人争为商贾,囤积取利,哪里还有人愿以耕织为生?”

“假如所有人都是商贾,世上只有一个农夫,那不管他种出来什么,都是天价。”程宗扬道:“交易也是生产。商贾能攫取暴利,是因为竞争不够充分。货物只有流通起来,互通有无,才有其价值……”

程宗扬越说越是无奈,自己每说一句,俩老头都使劲翻他白眼,一方面估计听不大懂,而能听懂的可能觉得他说的全是歪理。

眼下不是给他们普及商业知识的时候,程宗扬只好道:“废除算缗令,这个没问题吧?”

霍子孟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那就先废除算缗令,至于怎么取消对商贾的歧视政策,等稳住局面我们再讨论。”

“成。就这么办吧。”

“那我现在想问一下,霍大将军准备怎么平定乱局?”

霍子孟看了眼壶中的刻箭,“此时是丑正三刻。寅时初,羽林天军入南宫白虎门。剩下的事,就由你们去做吧。”

“寅时?”程宗扬大吃一惊,“羽林大营不是在上林苑吗?”

眼下离寅时不过半个时辰多一点,而上林苑距洛都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加上前去传令,一来一回,最少也要两个时辰。因此程宗扬心急如焚,生怕黑魔海那几个妖人太水,连两个时辰都撑不下来。万一他们被吕巨君全歼,即便羽林天军杀到,只怕也救不下长秋宫。这会儿听到只需半个时辰。程宗扬吃惊之余立刻秒懂,这意味着羽林天军就在洛都城中了!果然是老狐狸啊!

霍子孟嘿嘿一笑,没有多说。

程宗扬心下佩服,笑道:“原来大将军早有安排,却是我多虑了。”

“不过有一点要说清楚,”霍子孟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诸军不得私入永安宫。无论太后还是她身边的宫人,都不可擅动。”

“大将军有令,在下自当奉命。”说着程宗扬抬起手,与霍子孟击了一掌,笑道:“祝大将军公侯万代!”

霍子孟眼中露出一丝狡黠,“也祝程员外心想事成。”

程宗扬知道自己的身份瞒不过明眼人,霍子孟既然说出来,他也不再掩饰什么,只苦笑道:“大将军明鉴,在下只是个生意人,所图只是生意而已,对汉国朝局没有任何野心。”

“若非如此,老夫岂能容你?”霍子孟挥了挥手,“去吧。”

…………………………………………………………………………………从尚冠里出来,程宗扬径直赶往秘道出口,准备与秦桧等人会合。谁知刚走过街口的拐角,却看到一队人马明火执仗的呼啸而过。最前面一名戴着貂尾的内侍手持节杖,尖声叫道:“天子有诏!吕氏谋逆!凡京中士民,无分贵贱,皆入宫勤王!”

话音未落,街旁一户宅院突然大门洞开,几名家奴持弩而出,一通乱箭将那名内侍射落马下。

后面举着火把的随从高叫道:“吕逆!是吕逆一党!”

“杀光他们!”

那些随从早已经杀红了眼,眼看那些家奴射完一轮,正手忙脚乱的上弦,当即鼓噪着冲上前去,一场血战随即爆发。

那户人家仗着奴仆众多,根本没把这帮随从们放在眼里。谁知那些随从都是刚杀过人,见过血的,一个个凶性大发。倒是府中那些奴仆,白拿着私藏的几具利弩,结果只发了一矢,就被人杀到面前,慌乱间吓得丢下刀弩,转身就逃,连大门都顾不上关。

刘建召集的那些亡命徒叫嚣着冲进府内,挥舞着刀剑大肆屠掠。只听得高墙内惨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不多时浓烟升起,有人在府中放起火来。

程宗扬原以为这是哪户不开眼的吕姓人家,不料却看到门前悬挂的灯笼上面写着一个血红的“孙”字。程宗扬不由恍然。难怪这时候还站在吕氏一边,原来是孙寿的“娘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看来今晚之后,孙家就可以除名了。

程宗扬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等他赶到秘道所在的废弃宅院,秦桧已经等候多时。

“董宣呢?”

郑宾道:“正在往这边赶,已经快到了。”

时间紧迫,秦桧顾不得寒喧,便径直说道:“洛帮两条船只由韩玉押运,已经沿河而下。两日后可抵云水。按照主公吩咐,只运载了货物和部分金铢,剩下一半用来应急。”

“别心痛钱,大笔金铢发下去,只要能撑过这几日就行。”

秦桧点了点头,接着说道:“眼下我们调集的人手有二百多人,如果再从洛帮抽一部分人,最多可以达到五百。郭大侠召集的市井少年难以计数,谨慎些算的话,大概在两千人上下。每人每天十枚金铢,就是两万五千金铢。若是重赏的话,只怕十万金铢一天就能花干净。”

程宗扬心下苦笑,打仗还真是个花钱的勾当。原本自己还觉得靠着纸钞大捞了一笔,这一仗打完,只怕就要当裤子了。

“班先生和老敖他们有消息吗?”

“暂时没有回音。”

“高智商呢?羽林军已经进了洛都,他怎么连个消息也没送出来?”

“衙内有刘诏和富安跟着,想必无事。”

“赵先生呢?陶五和晴州商会那边有消息没有?”

“陶五爷已经闻讯返回,眼下和赵先生都在晴州商会。那边传来话,想请主公过去谈谈。”秦桧停顿了一下,“他们虽然没有明说,但听话里的意思,似乎有意资助一笔资金。”

程宗扬苦笑道:“晴州商会肯出血当然是好事,但我这会儿哪有时间跟他们谈?让程大哥去见见他们吧。”

秦桧问道:“宫中情形如何?”

“出人意料。”程宗扬道:“谁能想到吕巨君竟然暗中把左武第二军调了回来,刘建那点人马差点一败涂地。”

秦桧也是一愕,然后抚掌道:“好一个瞒天过海,暗渡陈仓!好手段!”

“吕巨君那小子确实有点伎俩。要不然剑玉姬那贱人也不会慌了手脚,巴巴地找我结盟。”

“结盟?”

程宗扬把自己与剑玉姬、霍子孟的交易说了一遍。

秦桧不禁皱眉,“剑玉姬要太后死,霍子孟要太后活;剑玉姬要刘建活,霍子孟要刘建死——主公全都答应下来了?”

“要不然还能怎么办?”程宗扬叹道:“总不能我们先打一场吧?”

“那主公的意思呢?”

程宗扬一挥手,“全弄死最好!”

“让他们两败俱伤的话……”秦桧想了想,“若是把羽林军拖到天亮,再围南宫呢?”

程宗扬知道他的意思,等吕氏与刘建拼到你死我活,再来个黄雀在后。但自己在宫里亲眼看到吕巨君的手段,可以说把天时、地利、人和都利用到了极致。

雪地一战,完全是碾压式取胜,刘建想死拼只怕都没有足够的本钱。

“不妥。刘建未必能撑太久。”程宗扬道:“我怕的是吕巨君全歼刘建乱军之后,迅速稳住局势。一旦他们平定内患,据守南宫,没有乱军在里面接应,羽林军加上董宣手下的隶徒未必能攻进去。还有霍子孟本人的心态也很难讲,刘建被杀,等于吕氏已经平叛。若拖到天亮,吕雉再露面的话,霍子孟很可能会就此收手。那我们可就全完了。”

程宗扬拍板道:“因此一定要趁乱而战,先灭掉吕氏,再与刘建对决。”

秦桧眼珠四处乱转,飞快地动着脑筋。

程宗扬道:“你不会是担心剑玉姬那个贱人吧?”

秦桧道:“主公明鉴,有剑玉姬在,与刘建合作,不啻于与虎谋皮。”

“形势逼人,饮鸩止渴也顾不得了。”程宗扬道:“无论如何,必须先灭掉吕氏!不然就没有机会了。”

秦桧道:“眼下四方角力,刘建一方是宗室,吕氏一方是外戚,霍子孟一方是朝廷重臣,最后一方是长秋宫的赵皇后。若论实力,我们一方是最弱的。所幸我们在暗处,暂时没有成为众矢之的。如今局势错综复杂,吕氏固然占据上风,刘建也未必不能翻盘。”

“若以十分而言,吕氏的胜机占了四分。”秦桧道:“刘建得巫宗之助,加上宗室各支,当有三分胜机。霍大将军若是一意孤行,置两宫于不顾,得胜之机不过两分。而赵皇后孤立无援,胜机唯有一分。眼下我等三方合作,胜机看似占了六分,但彼此都存着戒心,六分的胜机充其量唯有四分而已。吕氏倾力一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程宗扬原本觉得胜机在握,被秦桧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不由冷静了许多。

秦桧说的没错,指望三方精诚合作,完全是个笑话。自己固然操着心思,事成之后毁约,剑玉姬难道就能毫无保留的相信自己?说不定那贱人翻脸更快,下手更狠。还有霍子孟,与其说他看好赵飞燕,不如说他是看在金蜜镝面子上,才捏着鼻子跟声名狼借的赵皇后站在一条船上。

三方心思完全不同,因为局势所迫才勉强结盟。而吕氏上下一心,以吕雉的身份地位,吕氏的权势根基,再加上吕巨君的心计手腕,真想扫平吕氏,可没那么容易。

这种勾心斗角的勾当,程宗扬想想就觉得头痛,好在身边这位奸臣兄,正是此道的大行家。

程宗扬道:“你那边能走得开吗?”

秦桧微笑道:“外面自有拙荆主持。”

程宗扬以手加额,庆幸地笑道:“那就辛苦嫂夫人了。一会儿见过董卧虎,咱们一起入宫。”

第五章南宫。崇德殿。

已经是丑末时分,本来应该夜深人静的宫禁,此时却一片混乱,哭喊声、叫嚷声、拼杀声、惨呼声……响成一片。

昼间刚举行过登基大典的宫殿内,一群乌衣大袖的官员仿佛受惊的乌鸦,在廊柱间仓惶奔跑。这些被裹胁来的官员都是拥立新帝的从龙之臣,但随着吕氏指挥的平叛军入宫,眼看就将沦为从逆的叛臣。可以说短短一天时间,就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再加上这会儿又熬了半宿,一个个萎靡不振,惊惶不堪。

殿前的丹墀上挤满了披甲的家奴,他们也没比那些大臣好多少,一个个面如土色,几乎连手中的刀枪都拿不稳。

丹墀前的雪地上,数百名军士摆成偃月阵,面对着宫门严阵以待。那些军士衣甲混杂,显然是数支军队拼凑而成,里面甚至混杂着手持金瓜、银戟、黄钺的仪仗军。虽然一样疲惫不堪,好歹比那些乌合之众严整得多,此时每个人的眼睛都紧盯着宫门。

宫门上方飞檐斗角的三重门楼仿佛被一只巨手拧过,从中折断,巨大而扭曲的断痕从檐顶一直延伸到城墙基部,高大的门楼整个倾颓下来。

城门部分还保存完整,但朱红色的宫门不断传出沉闷的撞击声,门洞内灰土簌簌而下,仿佛一头猛兽正撞击着城门,随时都可能破门而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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