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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庞杂纷扰,能寄情花草,心湖平静无波,倒也真像是个冷宫的女子了。只是这言谈举止,都像极了当日的佟佳氏芪珍。不过是不一样的境遇,有了后来不一样的心情。倘若佟太妃也曾有个寄托,何尝会赔上了性命……

福兮不知她心中百转千回,兀自放下茶盏,蓦地眼睛一亮,道:“对了,你可还记得原来的那处臭水池子?现在可改成荷花塘了,清香宜人的,倒是颇有曲院风荷的景致。我带你去瞧瞧可好?”

福兮难得来了兴致,景宁也是个应景的人,当下点了点头,二人相携便走出了厢房。

符望阁后,新辟出了一处小小的莲花池。

那里原也是有塘子的,不甚深,污泥漫染,秽水泥泞。后来,佟太妃在此香消玉殒,太皇太后便特地下了懿旨,命内务府的人修整。辗转两月,就有了眼前的盈盈碧水,菡萏浮波逐流水,含露弄娇辉。

眼前,满池的荷花开得凄凄烈烈,大抵是吸了那一缕香魂,连精气都渗透入了花瓣,枯藤缠绕,嫩蕊吐葩。倘若佟佳.芪珍泉下有知,可曾想一脉命断,既没有祸了这国,也不曾乱了世,只徒留满目嫣然花色,一池红粉流觞。

该是会饮恨吧。

“皇后娘娘去了,我也没去上炷香。”福兮有些嗟叹,信手拈了一叶翠绿,期期艾艾地道,“听说,是生了个小皇子。”

景宁点点头,“没足月就生下来了,太医引产,所幸是保住了。”

福兮又是一叹,秀眉间漫染一抹怜情愁绪,“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怪可怜见的,刚出世就没了额娘。”

景宁垂首,静静地看着初夏的荷花。

苦命吗?大概是吧……那是皇上的第一个嫡长子,必是天命所归的太子。可那幼小生命的降生,却是一命换一命换来的。太医拼尽全力,不惜用皇后的身体做援引,将那孩子催产下来,却再难保住力竭而衰的皇后。

比起那些胎死腹中的皇子皇女,那孩子不知要幸运多少。

“待会儿让冬漠给姐姐送些凉果过来吧。”景宁复又将话题调开,扯出一抹笑颜,温声道,“姐姐西厢寝房内的枕席也该换了,让冬漠跟着过去张罗张罗,省得内务府那些人不上心。”

在延洪殿时,福兮是个骄傲到骨子里的人,又生怕旁人看不起,总要事事精细,苛求奢华。如今失了品阶,人也平和了许多。既不推辞,也不客套,随即柔柔一笑,“那便多谢妹妹了。”

景宁也不多待,将胡德清留下给福兮和小公主诊脉,又吩咐冬漠之后跟着去御药房一趟,便和秋静离开了符望阁。

初夏时节,空气闷闷的,潮潮的。景宁身上发黏,想回承禧殿将身上衣裳换了,可刚跨进院门,就看见李德全在院子里等着。

景宁忙上前见礼,将他迎进殿内。

李德全等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既不敢动地方,也不能撂下话先走,等来等去,冒了一头的热汗。景宁有些过意不去,吩咐秋静取了温水绢巾,又让宫人们将蒲扇掌了,李德全喝了一大口茶,才缓过气来。

“宁主子,老奴可是专程给您捎信来的。”又灌了一口水,李德全咽了咽唾沫,道,“万岁爷不日就会返京了,嘱咐宁主子,要记得临行前说过的话。”

景宁正忙着给他添茶,也没细听,听了也没过脑子。

倒是李德全见了,诚惶诚恐地起身,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哪有主子伺候奴才的,宁主子可是折杀老奴了。”

“看您说的。”景宁被他的样子逗笑了,“我还不是公公您从宫门外面领进来的,公公若是见外,昔日的情分可就生疏了。”

这话说进了李德全心坎里,抬眼瞧着,眼底一抹精光一闪而过。在后宫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阅人无数,东西六宫,花开花谢,他是见过大场面的。知道如今的宫里头,各处的娘娘们哪个见了他都是点头哈腰,尽量做到礼数周全。可巴结讨好、谄媚逢迎,却皆是冲着那内务府总管的头衔而去,偏他生平最厌烦那些装神弄鬼的,对谁都淡得很。唯独承禧殿这头,万岁爷似有似无地惦念着,连他这个奴才都跟着时时照拂,倒也打心眼里亲和一分。

“得,那老奴也就不推拒了。”

李德全笑容可掬,又喝了口茶,便起了身,“老奴将万岁爷的话带到了,也就不多待了。回头有事,就让秋姑娘过来招呼一声。”

景宁亦起身,让秋静相送。

“好好照顾你家主子,若是出了岔子,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李德全临走,低低地嘱咐了一句。

秋静平素不多言,可心眼却是贼的,听他这么交代,故意多问了一句,“公公,是不是万岁爷交代什么了?”

李德全看了她一眼,也是满腹牢骚没处发,就像倒豆子一般都倒给了她,“你是不知道,万岁爷让小禄子回来一趟,别的没交代什么,倒是十句有九句都在说你家主子。老奴也是眼拙了,跟着万岁爷这么久,都没瞧出这心思。”

跟在圣驾身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哪见过出门在外,还要向宫里某个妃嫔报备行程的。小禄子快马回来交代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看来,万岁爷是真上心了。

秋静抿嘴笑了笑,为主子高兴。

回了寝殿,她原想禀报几句,却见景宁恹恹地侧卧在榻上,知道她是累了,就麻利地将屏风支上,而后取来崭新的薄纱缎宫装,伺候她沐浴更衣。

院子里花树缤纷,嫩蕊芬芳,引来蝴蝶翩跹。宫人们摘了一小撮馨香花瓣,放到小竹篮里,请示要不要放到浴桶里头。景宁见了,随手拈起一瓣,拿到鼻翼间嗅了,却是摇摇头,吩咐撤掉。

宫人们领旨,只当她是不喜这味道。

唯有秋静深谙内里缘由,也不言语,只托着个盛了纯白绢巾的红漆托盘走进来,放到案子上,又将皂盒撇了沫,舀了些花蜜进去。

温热的水,融了芳香花蜜,瞬间散出一抹淡淡的香甜,却远没有新鲜花瓣来得浓郁芳醇。景宁将水撩在胳膊上,顿时发出一声叹息。

花香染身,一脉芳魂旖旎,是宫中妃嫔极爱的。

可自从有了储秀宫的前车之鉴,她对那花瓣香汤就敬而远之了。宫里头的算计,都细微到了针尖,令人防不胜防,能避免的还是该小心。

许是累了,许是天气太热,景宁迷迷糊糊地躺在浴桶里头,竟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等再醒来,已经过了酉时,桶里的水早就凉了。

冷水浸染了身子,也不觉得凉,倒是出浴后,肌肤沾了潮热的闷气,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景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有些埋怨秋静为何不将自己叫醒,让她在浴桶里睡了小半宿。

好在衣裳都准备好了,搭在屏风架子上,伸手就能够到。

窗外,一声炸雷平地起。

早前还是好端端的天气,忽然就下起了雨来。瓢泼大雨如断了线的珠子,豆大的雨点打在窗纸上,噼里啪啦的,一股子的霉气和潮气。

漆黑的夜,闪电、雷雨交加,景宁忽然觉得心里惶惶的、毛毛的,大概是一个人独处的缘故,守着这么一座大殿,就像是身在一个蛛网里,被人勒着丝线,不断地收紧,收紧,一阵窒息的感觉。

隐约间,身后仿佛有人。

景宁猛地转头,那背后凉飕飕的,却是除了格子架,就剩下了檀香木的柜子。景宁不禁暗笑自己多疑了。寝殿内的宫人们早被她打发出去,秋静也不在,冬漠则留在符望阁福贵人那儿照看着,偌大的寝殿该是只剩她一个。

熏香,缭绕了一室。

屏风外,跳跃的烛火欲明欲灭,烛台、铜炉、桌案影影绰绰,若隐若现。隔着模糊的光晕、纱罗,殿门口蓦地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景宁恍惚,披了一件外裳走出来。

昏黑的天色,黯淡了灯火。

忽然一阵打闪,惊雷炸起,碎裂开了半个天空。闪电,将殿前的地照得雪亮,也同时照亮了那站在门槛内侧的人。

那个人,就在眼前。

鲜血淋漓的脸,鲜血淋漓的身子,衣裳是一条一条的破烂,披头散发,正一步一步地朝着她,走过来。蓦地,有刺啦刺啦的声音,从手上传来,那是指甲抠在木柄上的声音,一下一下,刺耳惊心。

景宁魂飞魄散,一瞬间,心险些从喉中跳出。

“图佳!”

脱口而出的惊呼,仿佛卡在喉咙里的腥痰,咕噜咕噜,一口气提不上来,只觉得要憋死过去。她惊魂未定,踉跄地退后了好几步,才站住脚。

她不是被关押在南三所了?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宁嫔,别来无恙啊!”图佳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一张脸满是伤痕,殷殷痕迹却并不是血,而是猩红胭脂打翻在了额上,顺着眼角眉梢,一滴一滴,淌满了脸颊。

景宁捂着心口,目光游移不停。

偌大的寝殿内竟没个人。秋静呢,赵简呢,怎么会让这图佳进来的?她又是怎么从南三所逃到这西六宫来的!

“别找了,除了你我,这儿没人!”

图佳似是知道景宁所想,慢慢悠悠地坐到那敞椅上。手指下抚摸的,是软榻被衾,绸缎丝光可鉴,那纱帐珠帘、妆奁抽屉,流不尽的脂粉凝香。

就在短短一个月前,她也曾是那华丽府邸里的娇花嫩蕊,众星拱月,尊贵奢华,可就是眼前这个人,亲手毁了她的一切!

“半月不见,认不出来了吧!”图佳笑眯眯地看着她,眉黛弯弯,却让那张脸更加触目惊心。伸出手,她摩挲了一下自己的鬓角,眼底碎裂了森寒,“本宫能有今日,可都是拜宁嫔你所赐啊!”

景宁沉了一口气,伸手将披在身上的外裳除了,仅着里衣,勾勒出纤细孱弱的腰肢,那如墨黑发下的眸子却冰冷如雪,“公主把秋静怎么了……”

她忽然明白了--皇上不日还朝,定是什么人趁着夜色将这图佳放出来,否则等皇上回宫,一切尘埃落定,再没有机会反戈。她是不知道图佳用了什么方法畅通无阻地走进承禧殿,但倘若秋静守在殿里,图佳决计不会走进自己五步之内。

“秋静?”图佳起初没反应过来,想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是在说那婢女,蓦地,狂笑出声,“怎么,到了现在,你还在想着个下人!宁嫔,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是多想想自己吧!”

“你杀了她,是不是……”景宁眼里有火焰烈烈灼烧,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

图佳笑得嘲讽,用一种看蝼蚁般的目光看她,“宁嫔以为呢?不然,我是怎么进来的!”

景宁指尖一颤,真的是……蓦地抬眼,她凌厉地看着图佳,眼底烧起了熊熊烈火。秋静跟着她多时,一直寸步不离,在这宫里,秋静也是唯一真心待她的人,图佳却杀了她!

不不不,秋静身怀绝技,怎会?除非……

什么东西被踩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景宁猛地转眸,定格在那檀香木柜子后的阴影处,一双三寸绣花鞋的影子,朦朦胧胧,影影绰绰。

“出来,别藏着了,我看见你了!”

阴影处的人一哆嗦,却果真听话地走了出来,那人也是一袭宫婢装,瑟缩着肩膀,楚楚可怜的眼睛里流露着怯意。

“以菲!”

竟是她!

景宁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眼底划过一抹复杂、一抹哂然、一抹心痛,“以菲,你竟然出卖我,竟然杀了秋静!你杀了她!”

以菲被吓得大哭,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嗫嚅着,却说不出话来。

“主子……”

须臾,有破破碎碎的两个字,从以菲藏身处的檀香木柜子后传出来,气若游丝,却一下子钻进了景宁的耳朵。景宁的神色蓦地一变,脱口而出,“秋静!”

以菲抹着泪,跪在地上低声哭,才一句一哽咽地道:“奴婢没杀秋静……没杀秋静……”

她从没想过要伤害秋静,从没想过。只不过是害怕她坏事,就用香将秋静迷晕了,全身无力,任她捆绑起来。

“以菲,我待你不好吗?”景宁心下狠狠松了口气,转瞬,却顿生无力感。

是她太仁慈了吗……自己将以菲领进宫门,给以菲一寸地方安身立命。三个月来细心呵护,教着,守着,宠着,以菲没对她敞开心扉也就罢了,还反过来害她,出卖她,怨恨她。

大恩成仇。

“奴婢……”

以菲六神无主地哭,只是哭,未等她将话说出来,图佳霍地起身,狠狠地将桌案上的茶盏掷过去,白瓷片片破碎,滚烫的茶水溅起,吓得她哆嗦得失声。

“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还不赶紧给本宫起来,带着那贱婢到本宫身后来!”图佳凌厉地大喝,字字如针,句句淬毒,一咬牙剜了以菲一眼。

死丫头,敢坏本宫的好事……

景宁盯着颤颤巍巍站起来的以菲,看着她,将柜子后面五花大绑的秋静扶出来,眸光骤然冰冷了下来,扫向图佳,“是公主将尔芳的死告诉给以菲的,对吗?”

一应真相,此刻,已经昭然若揭。为何初入宫门的以菲会知道尔芳自杀的事;为何一向怯懦如她,竟敢在圣驾面前放肆;又是为何她总是对自己敬而远之……原来,有人早就在最初就算计好了。

她亲手将一个祸根埋在了自己身边。

图佳咯咯地笑着,笑得越发肆无忌惮,“宁嫔想不到吧,这贱婢入宫之前可是我公主府的人。本宫只是告诉她,她姐姐是被人害死的,至于是谁害死的,等她进了宫,哪个人对她最好,便是谁了。所以,你越是对她好,她越是以为你做贼心虚……”

“主子,你快跑,快离开这儿!”

秋静蓦地大叫出声,死命挣扎,将以菲撞倒在地,却没逃开图佳的牵制。图佳冷厉地转眸,一把将她拉过来,抬手就重重地掴在秋静的脸上,“当真是个贱婢,主子下贱也就算了,连着奴婢都是个烂货!”

狰狞的面目,衬着那张满是猩红胭脂的脸,越发可怖。

景宁眼角一抽,死死地攥着袖管,须臾,抱着双臂,不屑一顾地看着她,“公主当真以为我会为了一个奴婢,拿命来冒险吗!”

“难道你不会……”图佳眯着眼,转瞬却是缓缓地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既然不会,那本宫可就不再手下留情了……”

腰间,她抽出了一个短柄匕首,利刃锋芒,被闪电照得雪亮刺眼,刀尖还泛着冷冷寒光。

图佳的指甲刮在那木柄上,一下一下,直到指甲崩裂、血肉模糊,“既然你害死了他……那我便拿你身边人的血来祭奠吧……”

眷恋迷离的目光,缓慢地从秋静红肿青紫的脸上滑过,却似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秋静被绑着,中了迷香的她浑身无力,那满身的汗毛却都战栗了。怨毒,图佳眼中满满的都是怨毒,一寸一寸渗入了骨髓。她绝对不会放过她怨恨的人……

“主子,别管奴婢,你快跑,这女人疯了,她疯了!”秋静不顾一切地大喊,嘶哑的嗓音被瓢泼大雨淹没,那眸子却亮得吓人。

她要用自己的命,救景宁。

景宁瞳孔猛地一缩,就在图佳将那匕首捅进秋静身体、就在秋静将胸脯迎上去的刹那,她咆哮着冲了过去,撞开秋静,一把按在了图佳拿着匕首的手腕上。

雨夜,惊雷。

图佳眼中腾腾燃起的是慌乱和疯狂,她可以报仇了,她可以为他报仇了……她要让害死他的人都来为他陪葬,陪葬!

“主子--”

“啊--”

秋静和以菲同时尖叫出声,眼睁睁地看着图佳手中的匕首一下子捅进了景宁的小腹,血漫进了纯白的里衣,漆黑如墨的长发落了一肩,挡住了那瞬间苍白的脸。

一瞬间的疼痛,要命的疼!景宁翻手将图佳的胳膊死死扣住,用了死力用身子去撞她,突如其来的力道让图佳脚下不稳,一个踉跄,两个人同时摔在了地上。图佳翻身将她压在地上,抬起手就想补上第二刀,却不防秋静拼命地冲过来,一头将她撞得老远。

“主子,你怎么样!”

怎么会这么傻,她是奴婢死了就死了,怎么能用自己的命来救她!

图佳被径直撞倒在格子架上,额角磕在突起的棱角上,顿时鲜血直流。抓扶着桌腿,她挣扎着爬了起来,流了一脸的血,惨不忍睹。

“好一个主仆情深,本宫怎么没看出来,中了迷香的人还有这么大的劲!”图佳冷笑着看着景宁将秋静护在怀里,“别担心,本宫送你们主仆二人一道去见阎王。”

说罢,她拿着匕首就要冲过来。以菲跑过来,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抱着她的腿不撒手,痛哭哀求,“主子,奴婢求你,放过她们吧……”

“贱婢,你竟敢维护她们!”话音未落,图佳一脚就将以菲踹了出去。还不解恨,她又补上了狠狠的一脚,踩在肋间,直到以菲惨叫着呕血,也不松脚。

景宁捂着小腹,猛地咳嗽出声,嘴角渗下了一抹血丝,“图佳,你逃不掉的!杀了我们,你也一样逃不掉……”

“本宫没想逃,本宫只想让你们给他陪葬!”

图佳瞪着猩红的眼睛,松开脚,走过来。

那满脸的血,仿佛是来自地狱的修罗,步步妖娆血红。手上的匕首,血刃森寒,木柄已被她抠划得斑驳淋淋,沾着皮肉。

“住手,你住手!”秋静在景宁怀里尖叫,惊慌地看着匕首悬到景宁头顶,想挣扎,却被景宁死命地抱在怀里,动弹不得,只能恐惧地看着那血刃刀尖狠狠地刺下来。

景宁睁着眼睛,迎着那森寒刀刃,眼底是雪亮刺眼的光芒。

“住手!”

几乎是一瞬间,阻隔的屏风被猛地撞开,绫罗断裂,纱帘粉碎,凉风裹挟着冷雨凌厉而来,宛若无数银针,在错身的刹那,将满身满脸凌迟得体无完肤。

隆科多!

一袭官服被大雨浇得湿透,鬼魅般的身形,即刻从身后欺上来。他的手,快如闪电,凌厉的手刀一劈,不差分毫地劈到图佳手腕上、后颈间。匕首脱手而出,铮的一声落地。

对付一介妇孺,对出身行伍的他来说,实在是太容易。

“微臣来迟,请宁主子恕罪!”

图佳已然昏厥倒地,隆科多单膝跪在一片狼藉的地上,低眉垂目,眸底似乎滑过了一抹复杂和慌乱。

景宁虚脱,九死一生后一阵力竭晕眩。她勉强睁开眼,费劲地看了隆科多一眼,须臾,似乎抬起手想说什么,却未等开口,半个身子就委顿于地。

隆科多一惊,慌忙上前一步,却不能去扶她。

外面的雨,早停了。

承禧殿内灯火通明,亮若白昼。太医院所有当值的御医几乎都被请来了长春宫,李德全脸都吓青了,招来胡德清一通絮絮叨叨,却发现胡德清的脸色比起他来也好不了多少,都被狠狠吓到了。

太医们忙了大半夜,总算是有惊无险。

命,保住了。

隆科多一直守在殿外,见太医擦着额上的汗出来了,确定无事,心里不由也松了一口气。眼前,却蓦地又浮现了景宁临昏迷前,看着他,嘴角那一闪而过的冷笑。

景宁清醒过来时,已经是一日之后。

她呻吟着睁开眼,发现胸口上很沉,却是秋静伏在她身上低声啜泣。景宁费劲地动了动,秋静感觉到她的气息,猛地抬起头,露出了一张满是泪痕和血迹的脸,转瞬一把将她抱住。

“主子,你吓死奴婢了,吓死奴婢了……”

景宁被勒得生疼,轻咳了一下,却牵动胸前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身上的衣裳已经换过了,崭新的里衣,连一丝血迹都没有。内里,小腹上的伤口也被密密实实地包扎了,额角上、手腕上还有些淤伤,动一动酥酥麻麻地疼。

“公主呢?”

秋静扶她坐起来,拿了靠垫放在背后,“主子受伤之后,太皇太后那边都惊动了,即刻就来了人将公主押回了南三所。据说,是看守的嬷嬷松了神,才让公主侥幸脱身。”

说罢,秋静将桌上的炖盅揭开,里头是大枣黑豆羹,热了一遍又一遍,就备着等她醒来喝。景宁倒也是真饿了,昏迷了一天一夜,身子虚得很,见秋静端来一小碗热粥,顿时狼吞虎咽了起来。

秋静在一旁看着,一阵心酸,眼圈都红了。主子素日都是端着的,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吃法。可倒也是可喜,别的宫的娘娘们娇娇弱弱,得了点儿小病都要死要活的,如今主子受了那么重的伤,胃口竟然还是好的。她要去烧香拜佛,多谢神灵庇佑。

将小半碗粥喝完了,景宁出了一身汗,额角湿湿的,秋静拿着浸了温水的绢巾伺候她抹脸。景宁叹喟了一声,肚肠饱了,竟觉得小腹上的伤也不那么疼了。

之前秋静禀报,也没听仔细,现下有了底气,倒是生出了一分心思来。

侥幸脱身……

那南三所看守何其严密,慈宁宫遣去的都是心腹之人,深谙后宫手段,如何就能一时松懈,将人给看跑了!必定是个有足够分量的人,使了银子,动用了人脉,费尽周折,才将那图佳从南三所弄了出来。

可弄出来了,也不藏到别处,也不放出宫去,偏要让她四处乱跑。景宁是抓她现形的人,又是亲自将她送到了南三所的,图佳若是怀恨在心,必定要来承禧殿找她报仇。想必,那私自救她之人,打的就是这借刀杀人的主意。

可那图佳口口声声要为他讨命,这个“他”……

“那个假额驸最后有什么消息吗?”

景宁忽然想起这么个人来,虽说是个倡优伶人,却是图佳多年的入幕之宾,据说,是豢养在建宁公主府邸里。莫非,她就是为了那个人……

秋静转眸想了想,却是摇头,“好像是送进大理寺严加看管起来了。倒是没听说给判罪了,或是杀了,大抵要等万岁爷回来之后再定夺。”

景宁点点头。

“是……隆科多大人救了主子。”秋静见她沉吟不语,低低地补充了一句,“从主子昏迷,他就一直在殿外守着,后来走了,又回来了。现在,大概还在外头呢。”

景宁一愣,半晌,蹙眉道:“还在外面?!这成何体统,你快去赶走他!”

一个内大臣,守在宫妃寝殿门口像什么样子!莫说他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莫说他曾经救过她的命,宫规严苛,规定朝臣不得诏命一律不得私自会见妃嫔。这隆科多也是官场上的老人了,此刻若不是脑子进了水,就是想害她。

这时,才看见门廊上那长身玉立的身影,徘徊不定,却是执拗不去。

秋静一惊,赶忙将帐帘放下,走过去,微微薄嗔,“大人好生无礼,主子寝殿竟也敢私闯。”

隆科多面色很难看,隐忍、倔强,却是一扫衣摆,单膝跪在了门廊外的地上,“当日,卑职来迟,让宁主子受伤,请宁主子恕罪。”

来迟……

是不得不来吧。

隔着轻帘纱帐,景宁仅着里衣靠在床上,隐隐约约勾勒出纤细孱弱的身段,长发披肩的模样,柔弱娇怜,“大人辛苦了,臣妾这命所幸还是保住了,多谢大人费心。”

她没责怪他擅闯内室,更没感激涕零地道谢,只轻启朱唇,吐出了一句轻轻柔柔的话,含了一抹了然、一抹疏冷,更多的是冷静和犀利。

隆科多蓦地垂下头,眸光复杂,久久地不答话。

有那么一瞬,他确实是不想来的,或者,迟那么一点儿,就让她死在图佳公主的手里。那这后宫,就又少了一个和妹妹争宠的人。

可他又不得不顾及皇上临行前对他的交代,“保她安然。”

那夜,图佳进承禧殿多久,他就站在雨里头多久,直到身上的官袍被雨水浇得湿透,脑海里,还总是浮现那日在寿安宫内,她笑若春水的模样。

皇上对她,似乎已经超出了以往对后宫妃嫔的敬、宠,更多的是眷顾。他看得懂那眼神,那是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眼神,不单单是包含了宠爱……

景宁见他不言语,眼神渐渐冷了。拥着被衾,她侧过头,淡淡地道:“臣妾有伤在身,恕不便相送。大人走好。”

隆科多怔了一下,如剑刃的唇抿得紧紧的,转瞬朝着床边行了个礼,跪安,告退。

之后的几天,不断有妃嫔宫人来探望。太皇太后亦曾驾临长春宫,连着赏赐了好些补品,景宁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若不是身子不便,一定要起身谢恩才行。

等皇上还朝,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消息是冬漠带来的。当时景宁正睡着,秋静用小铜箸拨弄着香炉,等点起来了,烟气缭绕,淡淡的馨香,仿佛一朵奇葩静静绽放。

冬漠走过去给她掖被子,见景宁动了动胳膊,知道她醒了,便将帘帐挽起来,低声禀报,“主子,皇上回来了,这会儿正在太和殿那边会见群臣呢。”

景宁嘤咛了一声,缓缓地睁开眼,很想伸个懒腰,未等手臂抬起,就牵动了伤口,顿时疼得苦了脸。

秋静见状,忙上前扶她,“主子身上有伤,就精细着点儿。”

景宁扯了扯唇,一只胳膊划拉着要坐起身,“哪有那么娇贵呢,你看我这手腕都消肿了。”

连着几日都躺在床上,除了吃就是睡的,倒像是在坐月子了。偏这两个丫头死活也不让她下地,只得见天窝在被衾里。所幸这两日天气凉快了不少,没前些日子那么闷热,伤口也好得快了,原本又青又紫的皓腕,现下只剩下了一圈淡淡的痕迹。

“主子,这是刚熬好的药,趁热喝了吧。”冬漠将药盅子掀开,一股又甘又苦的味道散出来,热气腾腾,是极苦的浓黑的药汁。

景宁有些恶心,闻着那股子味儿,就知道是难以下咽的东西,“又换药了,好像比上一次还苦。这些太医就是不让人好过,非要开些又苦又涩的东西。”

嘴里抱怨,可她还是一口一口地将喂来的汤药喝了。吞咽下腹,连舌根都麻得慌。秋静拿来蜜饯,看都不看就往嘴里塞。

“皇……”

这时,外头忽然蹦出来一个字,可未等喊完,就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景宁抬眼朝门廊望去,却看见一抹明黄的身影朝着这边走来,脚步很急,连带着后面跟着的小太监踉踉跄跄。院子里的宫人跪了一地,掌嘴的掌嘴,挨板子的挨板子,大大小小的声音传进屋来。景宁想看,偏又起不来身,刚挣扎了几下,就被那铁青着一张脸而来的人按了下去。

他回来了,竟然这么快就来了承禧殿。

景宁看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瘦了,下颏上还生了胡碴,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只是脸色不太好看,薄唇抿得紧紧的,像是正与谁治气似的。

“皇上驾临,臣妾有失远……”

“迎”字还未出口,就被他蓦地一把搂进了怀里,搂得死紧。又担心压着伤口,他宽厚的大手索性抚上那胸前的柔软,隔开了身子的距离。

景宁脸一红,伸手去推他,又使不上力气。

“你真是该死!”他的头靠在她的颈窝里,呼吸灼烫,说罢,一口咬上她的耳垂,惩罚般用了力道。

景宁被他弄得全身都软了,小腹上的伤口又阵痛得厉害,不得已,伸手在他的小臂上狠掐了一把。他吃痛地皱眉,转瞬,又一口咬在她的雪颈上。

“疼……”

她痛得抽气,手握成了拳,却不敢当真去捶他,只得嘤咛着告饶。

他眸色渐深,眼底蕴涵着一抹浓黑,越发加重了手上揉捏的力道。一旁伺候的秋静和冬漠见状,早就识趣地退了下去。顺带着,将院子里的一干人等遣散。

景宁的身子左蹭右蹭,身上疼得厉害,偏又那整个神志都是昏的,不知是喝了药迷瞪了,还是被他揉搓的,只想开口说话,可未等她张嘴,一应话就悉数被堵回了唇里。

有力的手扣着她的下颏,仿佛将半个月来全部的担心、忧虑、牵挂、思念都融进了这一个吻里。濡湿的舌纠缠住她的,连着唇瓣一并吞入口,唇齿间还残留着药汁的苦涩,他品出来了,也全数裹挟进了舌尖。

直到将她的唇由苍白舔咬成了朱红,他才松了口,复又将气度给她,缠绵,交织,连着津液也分享了。

景宁呼吸不稳,柔柔地靠在他身上,他伸手从腋下揽着她,动作很轻,可饶是小心再小心,仔细再仔细,也还是牵动了伤口,疼得她直抽气。

见她眉毛鼻子都拧到了一起,他全数的怒气都化成了心疼。他心里闷闷的,想说一句体己的话,可话到嘴边,就成了恶狠狠的怪罪,“手无缚鸡之力,还敢逞能,怎么没要了你的小命!”

他临走前是怎么说的,让她好好照顾自己,结果还是弄成了这个样子。

“是臣妾大意了。”

他看着她耷拉着脑袋,不解气,伸出另一只手,使劲掐了一下她的脸,“大意?朕看你就是不想活了,徒手跟人家拼匕首!”

景宁听这话,知道过来之前,定是李德全将经过一五一十都向他禀报了,索性也不瞒着,点了点头,“当时实在太险。”

若是她不去挡着,不上前硬拼,秋静就没命了。她这条小命怕是也保不住。

“还真拿自己当勇士了!”他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朕封你个巴图鲁,怎样!”

景宁见他挤对她,也不还口,只缓缓挪了挪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在他怀里躺着。不知为何,原先的那些勇气、坚持、镇定……在碰上他恶狠狠的斥责时,竟全盘化成了委屈,心里头酸酸的,竟还有丝丝的甘甜。辗转着,悉数从眼角滴落,成了泪。

见她半天不吱声,还以为是睡着了,可那肩膀一抖一抖的,等转过她的脸,才知是哭了。

“好好的,朕也没罚你,哭什么!”他皱了眉,伸出手来,一把抹在她的脸颊,粗粝的大手刮得面皮直疼。

景宁忽然就不哭了,愕然地将手抚上他的,握在手里。

那原本白皙修长的指,竟长满了茧子,手背上的皮肤也粗了,摸上去直刺人。

“皇上去巩华城的途中,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别以为扯开话题,朕就会饶过你!”他使劲拧了一下她的鼻子,横在腰间的手臂倒是极轻的,极轻极轻地掀开她的里衣,顺着那香软馥郁的肌肤,亦步亦趋,逡巡摸索,攻城直上。

景宁有些发蒙,半月不见,这架势就像是要将她揉进身体里,可白日里又有些发窘,怪羞人的,挣扎了一下,却发现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喑哑低沉。

“再扭下去,朕可不管了……”

景宁身子一僵,再不敢动弹,任他予取予求。直到被摸完了,摸遍了,他才又将她的衣衫抚平,细心轻柔,虽然弄得生硬,却尽了心。

“除了小腹那一处窟窿,身上倒是没别的伤了。”

他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手去摩挲她的手腕,上了几日的药,这红痕竟还在,当时指不定多么触目惊心。他叹了口气,执起来,凑上去吻了吻,“朕该拿你怎么办……”

明明是比谁都弱的身子骨,偏偏有那种胆量与人去拼命。知道的,她是宫婢出身,对婢子之间有垂青,有怜惜。不知的,还以为她和图佳有什么仇,宁可冲上去死拼,也不逃走。

从巩华城回来,进了宫,他几乎第一个就想跑到承禧殿去瞧她。可碍着大臣都在,他这个九五至尊也不好缺场,硬挺着,熬过了几个时辰。可谁承想,又听李德全说她被刺伤。吓得他肝胆欲裂,当即就抛下了群臣,往宫里头赶。

若是让皇祖母知道,定是以为他疯了。

“朕今夜留宿了。”

他忽然吐出一句,口气有些闷,似询问又像是命令。景宁仰起头看他,那眉头蹙得死紧,不知是在寻思什么。她却不得不央求,“要不皇上将臣妾接去暖阁吧,现在天色还早,况且皇上留宿在妃嫔寝殿于理不合……”

她小声与他商量,却见他挑着眉又来了气,“敢违背朕的旨意!”

“臣妾不敢……”她的声音小小的,细细的,红扑扑的脸,咬着唇,说罢转了眸子,愣是让他看得失了神。

景宁也不是当真与他较劲。只是宫中规制,召幸宫人于乾清宫,圣驾一律不得留宿妃嫔寝殿。之前他就曾留宿过一次,事后,太皇太后特地提点了她。当然,也不是没有先例的,譬如先皇与董鄂妃,情意甚笃,如胶似漆。可她不敢奢望,更不敢当真去照着做。

“真是小没良心的!”见她为难的样子,他索性也不坚持了。

“皇上,巩华城那边到底怎么了……”景宁不死心,打破砂锅问到底。

说不担心,是假的。自从图佳事败,与假额驸同被收押,这心里就开始七上八下的。额驸为何不进宫?自然是怕被太皇太后囚禁,击杀。可假额驸入了宫,真额驸当真也不会闲着。竟然能联合诸亲王贝勒在皇城里头造反,自然势力不容小觑。他将南岭精锐悉数调进了京畿营,那么奉移的队伍里,除了八旗护卫,该是最薄弱的一环。倘若路上真遇到了什么……

景宁是想都不敢往下想,若是他受伤了,若是他回不来了……

她眉头越蹙越紧,隐隐忧色,隐隐后怕。他见了,将头窝在她颈窝里,细细摩挲,“不过就是几个乱臣贼子,小打小闹地起哄罢了。跳梁小丑,不足一提。”

简单的一句话,却藏住了惊心动魄的九死一生的经历。其实在奉移皇后梓宫的途中,果不出隆科多所料,在那一段山脉弯路,真的有穷寇埋伏。八旗兵丁大多是没上过战场的,唯有身边暗卫骁勇善战,所幸是有惊无险,却也揪出了隐藏在最深处的势力。这一出引蛇出洞,就是为了拔除吴三桂在京城的暗线人脉。

晌午过后,耐不住李德全一趟一趟地跑,他便回了暖阁,政务堆积如山,实在是分身无暇。

午膳,是他陪着一起用的。景宁又喝了一次药,之后是真困了,就小睡了一个时辰,等再醒来却已经日薄西山。

冬漠拿来热汤,给她垫垫肚子,稍后李德全便会送晚膳过来,据说是皇上亲自嘱咐的。景宁身子一直发虚,大抵是伤口深,血流得多,用了很多补药,一时半刻也不见起色。此时刚醒,她也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几小口,便推开了。

秋静拿着绢巾过来伺候她擦汗,低声道:“主子,以菲跪在院子里头,已经跪了半天了。”

景宁有些沉默。

“她也倒有脸,”冬漠冷笑着哼了一声,“出卖主子还敢继续待在承禧殿,主子不追究,她也像没事人似的,真不知道心肝长到哪儿了!”

景宁将绢巾接过,拭了拭手,“还是让她进来吧,终归是要见的,早些说清楚,也了却一桩心事。”

秋静领旨,退了出去。

片刻,秋静便扶着以菲跨进了门槛。

夏日的太阳很毒,晒在地上都能将花草烤蔫了,跪在大日头底下不到半个时辰,这面皮就晒得发红发潮,苍白的唇色病恹恹的,唯有那一双小鹿似的眸子,盈盈闪动,流动着泪光。

“主子……”

她跪在地上,嗫嚅着,半晌,仅是吐出了两个字。

景宁叹了口气,本想拿话寒碜她一下,却终究没忍心。不知为何,对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女孩子,她心里有太多的怜惜,怪罪倒也是少不得的,却总是忘不掉她姐姐尔芳,那个空谷幽兰一般的女子。

心里烦了,她索性摆了摆手,示意秋静将她扶起来。可以菲却执拗地不起来,非要跪着,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抹泪。

“以菲,你姐姐……的的确确已经死了……”声似叹息,景宁幽幽地道。

以菲猛地抬头,睁大了眼睛,簌簌落下的泪,湿了脸颊。

景宁垂首,默然了一瞬,须臾,道:“这内里缘由,我不便与你说,也不能与你说,只是让你知道,你姐姐是个好女子,一心一意只想着你这妹妹。倘若,你傻得只会替她报仇,而不爱惜自己,那便是枉费了你姐姐的一片苦心。”

尔芳死了,在最平静的一刻死去。

临死前,没有不甘,甚至没有一丝挣扎。唯一挂念的、期冀的,却是她的妹妹。

“既然将你接进了宫,便没想过要再让你吃苦。可经过了那一次,你是不能再留在承禧殿了。”景宁低垂着眼睫,心里有些凉凉的,“去符望阁吧,照顾福贵人和小公主,那儿虽然冷清,却可保一世安宁。”

将她的事隐瞒了下来,甚至没有告诉他,就是不要她被逐出宫门,抑或回到辛者库那样的地方。毕竟,是自己亲自将她领进来的,继续眷顾着,她是做不到了,可也不能撒手不管。给她安排一个去处,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以菲走了。

就在第二日,以菲去了北五所,临走时,复杂地看着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却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能说什么呢?从她进宫,就开始算计。若不是她,图佳也不能畅通无阻地进来,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险些丧命。可在千钧一发之时,终究是后悔了,当以菲跪在图佳脚下苦苦哀求的时候,景宁就想,自己原谅她了。

两个月后,景宁的身子已经大好。

可接她到暖阁的轿子依然被抬得小心翼翼,原本半盏茶的工夫,竟成了一盏茶。若非是她坚持,那轿子早要被换成车舆。

八月底的天气,依然很闷热。

身上穿着帛纱宫装,团团花簇,浓浓烈烈,却轻得很,薄得很,凉凉的丝绸裹在身上,倒也不觉得潮热。素帷小轿一直被抬上了台阶,在暖阁门槛前头停了,才有宫人扶她下来。

门外当差的太监们已经伺候多年,却没见过哪个妃嫔大白天地被接到暖阁来的,接了也就接了,却愣是抬上了五层石基,眼见着抬轿子的太监满头大汗,却低眉垂眼,不吭一声,就知道定是总管大人亲自嘱咐过的。

玄烨正坐在里头批阅公文,见门外有声响,只知她来了,搁下笔,径自走过去,未等她迈出一步就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宫人们也习以为常了,轻轻地将门帘子撂下,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景宁原来还有些窘迫,更是不自在,后来被他亲昵惯了,索性也恋上了他的怀抱,晚上入睡前,总要被他亲上一口。

在这宫里头,她曾谨小慎微,亦曾高调张扬,处心积虑,筹算智诈,不过是承了他的旨,承了太皇太后的旨,合纵连横,平息了一场又一场的风波。她在这后宫,将心计用尽,将手段用尽,为了保命,更为了谋得更好的位置。如今一场大病,心计没丢,手段没丢,唯一丢了的似乎唯心而已。

他对她的好,体贴,眷顾,她再装傻充愣,也是懂的,只是不敢去承认。

毕竟,当初他一手将自己引入宫闱,只是为了谋划,为了利益。她又何尝不是步步为营,小心藏好自己的心性。可如今,他与她之间,却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滴中变质了……

“皇上准备如何处置公主?”

被他抱到梨花木敞椅上,她侧着眸子,低低地问他。

有些事总要解决的,图佳被关押了几个月,贵为公主,惩罚也惩罚够了,再十恶不赦,总是要给皇室做脸,不能杀,更不能罚,否则哪儿哪儿都不好看。

玄烨挑了挑眉,听她这语气,倒像是求情来的,“你觉得朕会怎么处置?”

敢在禁宫大内行凶,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都道他当真是不忍心动那嫡亲的姑母,最近上折子求情的也不少,可他是真有杀心了--意欲祸乱宫闱也就罢了,还伤了她,实在是其罪当诛。

“皇上也不能由着性子来……”她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凑近她,好说话。他抿了抿唇,有些不情愿,还是弯了腰,又觉得不舒服,索性将她抱起来,自己坐下,让她坐到自己腿上。

轻软软的身子入了怀,香香的,也不知她最近用了什么香料,总是让他忍不住去一亲芳泽。等吻过了,亲昵过了,才开始说正事。

景宁的脸有些红,潮潮的,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缓了好半天,才开口,“对公主,太皇太后那边早有主意,也是一早与臣妾思忖好的。本想等着皇上回朝了就办,岂料出了岔子,一拖拖到了现在。臣妾的身子好了,皇上也该消气了。”

她有些明白了--他之所以关着图佳,不处置,也不释放,是憋着一口气,为她憋了一口气。说不感动是假的,他是明君,一代英武帝王,何曾被红颜软玉搅乱了心智,却为她冲冠一怒。可公主毕竟是公主,金枝玉叶,又是他的嫡亲姑母,于情于理都不能做得太过。

“将公主安置回建宁公主府邸,优赏厚待,对皇上、对整个皇室有百利而无一害。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看得最透彻,皇上不能为了一点儿小事就违逆了她老人家的旨意。”

“那你呢?”

蓦地,他低沉地问出口,些许不甘,些许执拗。

景宁愣了,抬首,正对上那深邃如夜的黑眸。此中有深意,是为相思……早在她初入宫闱之时,就将这满腹的心事藏了起来,却将一生一世托付给了他。

曾被他推开了,然后,他接近,她后退。

如今,有了这一顾,有了这弱水三千唯取一瓢的斟酌,她还能说什么,尽数的机心,尽数的谋划,本来,就只是为了他,只是他……尽管她从不承认,从不敢去企图,可还是妥协了……

“皇上厚爱,臣妾无以为报,”她说罢,柔柔地执起他的手,一并放到自己胸前,粗粝大手下是一脉缱绻跳动,“唯愿将此心托付了……”

他的手一颤,转瞬捧起她的脸,黑眸亮得吓人,却牢牢地锁住她的视线,“不躲了?”

景宁点头,眼角有泪光泛起。不躲了,再也不躲了……

康熙十三年九月初三,和硕恪纯长公主被送回建宁公主府。

九月初五,皇帝亲自下诏慰藉公主,谓其“为叛寇所累”。封赏,厚待。

当景宁再看见图佳的时候,是站在高高的城楼上面。城楼下,是奢华的马车仪仗,十里长街,十里红毯,随行车辆过百,京城街道热闹得堪比当年公主出嫁时的盛况。

只是那华丽的车辇内,坐着一个已经疯癫了的女子。车辇前,也早没了当初那个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清俊无双的男子。

假驸马死了,在囚牢被折磨致死;真驸马也死了,押送刑部,最后死于绞刑。

就这样,公主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她,图佳尊荣华贵的一生,至此,似乎也已经走到了尽头。

而此时旗帜遍插的城楼上,明黄华盖,迤逦銮驾,端端伫立着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还有为数不多的妃嫔。宫外头的人远远地翘首,隔着朱红高墙,只看见了皇室对公主的恩宠,却独独看不到这里头的凄凉。

最是无情帝王家,何愿生于此,死于此,是劫,亦是命。

同来送行的,还有纯妃佟佳.仙蕊,见到景宁,两人相视一笑,不同的颜色,却是相同的目光--淡淡的,透着一抹了然。景宁看懂了仙蕊眸中的敌意,仙蕊亦看懂了景宁眼底的警告。

可,她们终究都没有说什么。

能说什么呢?图佳的事,尘埃落定,从此不能再被提及。就算景宁知道当时是仙蕊让人将公主放出来,再将她领到承禧殿,挑拨,谋算,才致使那次险些让她丧命的意外发生,景宁也不能说什么。

这样的事,平素,依着她的性子,亦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本就不是那种有仇必报的人。更何况,如今这心里头还装着一个他。

置身后宫,不单是为了自己,更要为他考量。什么对他好,什么对他百害而无一利,景宁懂,亦要拼尽全力去保存。

也许这便是情,动了,连着心都开始为了两个人跳动。

阳光透过旗帜,投过来一抹一抹的亮彩,那斑斑驳驳的影子落在他的脸上,慵懒落拓的眉,好看如墨的眼,内袍一抹雪白滚边衬着袖口竹叶花纹,显得格外风姿清雅,仿佛是那杏花雨后灿烂的春天。

这便是她的良人。

也曾期许过,可梦碎了,幻灭了,一颗心堕入了深渊,便从未想过还会有重见天日的一朝。可昔日岁月飞逝而过,如今手中抓住的,却不再是流沙;就算是沙,也不会再从指缝间流走了。她会小心翼翼地保存好,一点一滴,等待着那流沙缱绻入流年,最终錾刻成一抹或深或浅的痕迹,足以回味一生。

景宁想着想着,嘴角不自觉就勾起了一抹弧度。

下一刻,她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环进怀里。

不用回眸,景宁也知道是谁。可碍着一应侍卫在场,那边又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这么亲昵,似乎就太于理不合了。于是,惊吓还是超越了欣喜。挣扎着,就要挣脱出他的怀抱。

“别动。”

紧贴着耳根,响起了他极轻极轻的声音,两个字吐完,就是一声更轻的嘘声,温热的气息吹在脸颊上,是他独有的熏香味道。

“皇上,臣妾身子不爽,想回去了。”

她拗不过,眼见着太皇太后那边儿要瞧见了,急忙朝他丢出一句,侧过脸去,却是蹙眉,翘唇,满眼的央求。这招数是她惯用了的,之前别扭着,羞涩腼腆,更不好去做;如今信手拈来,是因为懂了,懂了男女之间,有很多其实是情到浓时的情不自禁。并非做作,并非矫情。

“那好,朕这就抱你回去。”他说罢,作势就要打横将她抱起,可那手臂刚脱开,就被她慌忙地扣住,慌乱之间竟还捂错了地方,将他的大手生生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一脉跳动,顿时要剧烈得惹出火来。

“你看,还是舍不得朕。”他当真就去挤对她,却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手拿了开,只是不愿意让她太着急牵动了伤口。

高高的城楼上,他就这样从身后环着她,鸳鸯交颈,耳鬓厮磨,却无半分的情欲,有的只是亲昵、亲密。那温柔的风,轻轻地吹着,将景宁的心融化成了一汪水,清波涟漪,一圈一圈地从他的心里荡漾进了她心里。

此刻,太皇太后正与一旁的侍婢说话,皇太后不经意地往这边瞥了一眼,一瞥,却掉不开视线,唇边含笑,却是带出了一分最温和的目光。

景宁被他抱着,自然看不到博尔济吉特.清如的神情;可他看见了,一接触,却是一怔,深邃的眸底有种复杂的感情划过,转瞬,感受着怀里的人儿,感受那温热,心底里,似乎有什么一点儿一点儿地土崩瓦解。

再抬眸,他朝着她一笑。

这一刻,博尔济吉特.清如也怔住了。那笑,仿佛隔了千年。她从未想过,这辈子还能看见他朝着她展颜。这个倔强的孩子,从皇子开始,就是倔强的,后来,长大,成人,登基,执政,他靠着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问鼎权力顶峰;她从未想过,真的有这么一天,那心结,会当真解开。

“陪着朕吧。”

他低下头,此刻,他眼里唯有一个她。

遥远的天边,暮色渐渐地变成了绯红色。夕阳西坠,瑰丽的晚霞布满了整片天空,天地间都笼罩上了一层温暖的橘色。

景宁抬眸去瞧他,微微一笑,“臣妾不是正陪着皇上呢。”

他见她笑,自己也笑了,此中深意,不尽相同,却并不解释,“是啊,那就陪着吧,一直陪着。”

景宁点点头,摩挲着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那上头粗粝的老茧还在,触手的感觉,却渐渐地熟悉,让人安心,“皇上在哪儿,臣妾就在哪儿……”

晚霞瑰丽,连着凛凛旗帜,都浸染了一抹浓郁的绯然。

高高的城楼下,仪仗车队早已走远。而城西的建宁公主府,还要迎来另一场喧闹的排场,这就需要隆科多去操心了。这也是景宁出的主意,当初他问她的意思,她唯一坚持的,便是让隆科多来办这场隆重却繁杂不堪的事情。

只因为当初他曾问她,“如果这是梦,如何?”

后宫三千,佳丽如云,独宠一人不过是个传说。可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却当真只眷恋一人。别说是后宫妃嫔不信,太皇太后不信,就连隆科多,也不能够相信。于是他问了,也许是为了那高贵的妹妹,也许,是为了……

可景宁当时只一瞬地沉默,而后,轻轻地笑了,那一笑,倾城,明媚得如三月的桃花芳菲。

“如果这是梦,情愿一辈子不复醒。”

入了宫门,她一辈子都是这宫里头的人。今日过后,在未来的千千万万个日子里,她也不会脱离那纷纷扰扰的争斗,钩心斗角,虚与委蛇,信手拈来的心计和手段,皆是为了在这宫里头更好地活着。这是她的命,也是每一个宫闱女子的命。

可那又如何?悲欢离合,皆在人心。她不是个怨天尤人的人,守着谁,等候谁,为着谁,皆是她自己的事。即便失去了,她也不后悔。更何况,他待她如此,夫复何求?

远处,霞光满天。

城楼上,早已没了华盖銮驾,唯有一柄一柄的旌旗猎猎。朱红的宫墙围绕着庄严雄伟的紫禁城,也围住了城内脂粉凝香的花雾满眼,围住了雄辩滔滔的御门听政。

那里,男人的战争正在愈演愈烈;女人的战场也从未落幕。

浮生如斯,缘生缘死。只是切莫惊醒,那春闺梦里人……(全书完) 笔趣阁手机端 http://m.biquwu.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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